陈福桐先生(1917-2010),笔名梧山,贵州遵义人,以严谨、渊博、爱才享誉学术界,被贵州学界尊为“贵州文化老人”“贵州历史掌故辞典”。
陈福桐先生著有古诗词集《梧山诗稿》、方史志集《十年修志文存》、《梧山文存》等,亦从事书法,省内一些风景名胜、寺院古刹均有其墨迹。1991 年,陈福桐先生被聘为贵州文史研究馆馆员,“贵州文化老人丛书”第一辑就收录了先生的《梧山遗稿》。
名师出高徒,陈福桐先生的学生厐思纯在他的悉心教导下,潜心修学、颇有建树,是贵州人物史专家、贵州省文史研究馆特聘研究员,以研究贵州文化世家和历代乡贤著称。今年年初,厐思纯老师接受“动静”的邀约,写下了这篇《堪为人师的陈福桐先生》,回忆起先生生前的点点滴滴,字里行间满是对恩师的敬佩与怀念……
堪为人师的陈福桐先生
二零一零年四月十七日,“文化老人”陈福桐先生停止了呼吸。消息传出,立即在贵州文史界引起巨大的震动。对我而言,从此失掉了一位恩师,一位视如亚父的亲人。十年过去了,但先生的身影常在我梦中出现,宛若当年与他论道时。每当忆及先生对黔中历史文化的重大贡献,怀想先生对后学者的提携与谆谆教诲,我无限感佩,景仰不已。
先生一生爱家爱国,以传承历史文化为己任、把延誉后进作为职志。先生在《贵阳府志校注本出版感言》中,曾针对当前人才零落,传统文化后继乏人等严峻现实,表达了无比的忧虑,冀望社会关注文化的传承及时培养后学者。文中这么写道:“当前学古文知识的人一天一天减少,人文科学的研究远不如自然科学的气势庞大,令人担心;凤毛麟角的古籍校注专家,近在贵州日渐稀少。希望学校多多培植后继者,否则像《贵阳府志》这样的校注工作,恐怕很难再找到驾轻就熟之人。”正因为如此,先生身体力行,以其高尚的人格精神和品格,高度的责任感与使命感,大力扶持后学者,为黔中积蓄后备力量。
陈福桐先生书法
据我所知,先生与现今活跃在省内外一些文史学者,如张新民、陈德谦、李连昌、王路平、王尧礼、杜宁、李芳、龙先绪、史晓波,以及现在北京的艺术评论家帅好,均有深厚的师友情谊。张新民先生曾对先生的人格学识有如下评价:“经师易求,人师难得。陈老才华学识堪为风范,道德风操可比人师.....”
笔者受先生教诲多年,对其奖掖后学者有着深刻的认识。正是在先生的开导下,才使我走出迷茫,开启了新的人生……
二十一年前的一天,我在街头漫步,突然与先生不期而遇,惊喜之余,驻足交谈。虽是路边偶谈,然而先生高远的识见,关怀的话语,使我如沐春风,备感亲切。次日,我带着新近发表的散文《德国寻梦》到省文史馆拜望先生,并请他指正赐教。先生阅后,认为文笔清新,视野广阔,情真意切,说我具有一定的写作功力。品茗之际,先生向我谈起了贵州文史研究的现状,诉说现在从事地域文化研究的人不多,许多领域仍是空白,且后继乏人。说着说着,先生话锋一转说道:“你的优势不在文学而在史学,可能你并不自知。据我所知:你具备研究史学的有利条件,既有家学渊源,又有一定的旧学根基,加之熟悉中外历史文化……”接着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五·四运动’时,有人提出‘文化兴亡,士人有责’的口号,我认为至今仍有启发意义,要改变世人对贵州的偏见,贵州读书人有义不容辞的责任。如今我年老体衰,平生未竟之业尚未完成,每当忆及此事,常有不安的感觉,只好冀望于后学者” 。先生告诉我:“研究贵州史贵州学人无疑具有优势,犹如土特产,人无我有,人有我优。切记!切记!” 见我有些迟疑,先生拉住我的手,恳切地说道:如果我今后志在史志,确定一个研究方向,然后穷其一生去探索,必定有所建树。
先生复兴乡邦文化的精神不仅感动了我,同时唤醒了我早年立志史学的梦想。我不再矜持,表示愿意投身文史,为贵州文化竭尽绵薄之力……
这次拜访,这位年已耄耋,精神矍烁的老人对贵州文化深沉的爱,以及对后进殷切的期望,的确令我震撼不小,印象深刻,仿佛感到我眼前蓦地打开了一扇知识的大门,贵州缤纷多彩的历史文化向我招手……
先生是我的父执辈,亦是贵州知名的文化学者。解放前,先生教过书,办过报纸,鼓吹过抗日,反对过专制,在家乡遵义是个青年活动家;民主革命时期,先生反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解放大军挺进大西南时,先生与其他进步人士一起游说国民党将军,敦促其弃暗投明,为遵义的和平解放做出了贡献。
新中国成立后,在极左政策的指导下,先生备受摧残,身陷囹圄达十余年之久,之后又被遣送到安龙龙山,直至文化大革命结束才返回贵阳。孔子曰:“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彫也!”先生就如苍松翠柏一样,苦难的岁月没有减弱他的爱国情怀,风霜雨雪铸就了他的风骨,尽管一生遭忌遭谤,命运坎坷,然而在“四人帮”覆亡后,当看到国家有了希望,他便将过去的苦难和遭遇置之脑后,抖擞精神,以饱满的热情投入百废待举的社会主义建设中去。先生六十岁时复出,担任贵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副总纂。为推动贵州各地州县纂修地方志的工作,他与一些有志于贵州文化建设的学者,足迹遍及七十余个市县,培训指导修志人员,充当了“吹鼓手”的角色。先生撰写了《弘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贵州六百年的诗志禅》《黔诗五百年储灵孕秀的因果探索》《从贵州历史的多元化特色与“贵州学”》《六千举人七百进士》等洋洋大文,对破除传统习俗对贵州的偏见,消除贵州人对自己历史文化的不自信起到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之后,贵州修志之风蔚然兴起,被中国地方志副会长董一博先生誉为“熏风南来,有席卷中原之势”。先生对贵州历史文化与地方志的贡献,以及他的道德文章,深受贵州学界的赞誉;其《晚钟出谷》《梧山遗稿》两书,是对其人生岁月及改革开放三十年来的回顾与怀想。
先生才高学博,博闻强识,治学之余,不忘与人“商榷古今,坐论中外”,探讨兴黔富民的大事。其家中,“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每有疑惑,我总是到先生家中请益。对此他不吝赐教,循循善诱,毫无师道尊严之感。每当撰文时,我常与先生讨论文章的内容、论点、体例及参考书目。先生希望我精心选材、文字脱俗、角度新颖、见解精辟,文章既要有知识性、又要有可读性。每当先生谈及掌故轶闻时,前朝遗老之荣枯、民国政要之沉浮、大帅武夫之争斗、文人墨客之唱和,那些逝去的往事和鲜活的史料如数家珍,兴味无穷。在这种治学的氛围中,我获益匪浅,学养俱进。
先生豁达乐观,学养深厚。有一次,先生向我谈及苦难岁月时写诗习书之事。他告诉我:“当年在龙山时,我穷蹙无告,孤苦无依,几至崩溃。经过痛苦的思索,我最终明白,要活下去,就得换一种活法。之后,每当精神痛苦、寂寞难耐之时,我来到农户家中,与他们摆家常、话农桑,为他们看病拿脉,排忧解难,并从对方质朴善良的面容和态度中去体味人性的真善美;或是找个破碗、拿枝秃笔,在废报纸上密密麻麻的练习书法,以此排解心中的痛苦……”
先生平生推重杜甫、白居易的诗。故其诗深得杜、白意旨,不仅通俗易懂,而且含意深远。如遣送安龙龙山所作《入松林砍柴》:“持斧入松林,山深耳目新。涛声响逸韵,日照绝纤尘。地软得宽坐,虫吟听好音。劳劳几十载,一静最称新。”又如“四人帮”覆亡后,先生出任贵州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副总纂时所作《修志》一诗。有如是之语:“寒来暑往日悠悠,几许英雄叹白头。万品千官难记得,名垂百世写春秋。”一位古稀老人在“叹白头”后,还要“名垂百世写春秋”,可见其境界之高。
先生善于在书法中寄托对家国的眷念和人生的理想。如书写“山川含清淑磅礴之气,人物有倜傥风流之情”的楹联,是对贵州人杰地灵的讴歌;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综一代典,成一家言”,则是对贵州学人治学的勉励。
先生的书法,丰神秀骨,书卷气浓,颇受后学者推重。其楹联墨迹至今留存在贵州大学文化书院,贵阳甲秀楼旁翠微阁、黔灵山弘福寺,青岩文昌宫、万寿宫、慈云寺,修文阳明洞、阳明书院文化馆,遵义沙滩、禹门寺、湘山藏经楼、桃溪寺、菩提寺,黄果树瀑布及贵阳黔灵山弘福寺等处。值得一提的是,黔灵山弘福寺罗汉堂这幅长联文采洋溢,书法精到,为山川胜迹增光添彩,颇受海内外游客好评。其联曰:
“六百年前建省,三百年前修寺。沿九曲径,登瞰筑亭,望群山莽莽苍苍,暮霭晨曦,变幻烟霞奇景,问何处牂牁,何处夜郎?总难明玄黄考证!当去经楼,读般若禅书,听声声木鱼,恍忽间雨洒花飞,更觉天宽地阔,绝俗忘尘,遨游在虚宇八荒之中。仰敬苦行长老,赤松和尚,秉法眼慧心,开辟这庄严佛土。
五千里外寻祖,二千里外访友。踏万级梯,临洗钵池,与众士亲亲切切,说古论今,探索生命奥秘,看哪方鹫岭,哪方祗园?好参悟涅槃究竟,应来宝殿,入罗汉境界,瞻栩栩金身,无形中潜移默化,顿感名淡利轻,宁神息虑,随从于琳宫两序之列。思慕振锡高僧,慧海上人,凭芒鞋竹杖,营构此清净禅林。”
贵州文化学者刘学洙先生曾在《贵州日报》上发表了过一篇《文化老人——陈福桐》的文章,对先生有如是之语:
“‘文化老人’之称号,体现的不仅是德高望重,还有文化贡献,文化担当。更让人感动的是,这份贡献与担当在极其艰难的岁月中始终不离不弃,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中始终心怀乡邦。陈福桐先生以其高尚的人格精神和品格,高度的责任感与使命感,担当起了复兴乡邦文化的重任,对贵州文化作出不可抹杀的贡献,以山石般的崇高精神与贵州仁人志士共同铸就了黔中山石文化之魂。”
自师从先生之后,我的思想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为了更好地弘扬贵州的历史文化,缅怀先人开发贵州的光辉历程,从而为今人建设新黔中作借鉴,在先生的指导下,我历时十余年之久,先后在海内外发表了百余篇文史作品,并出版了《贵阳人文读本》《明清贵州七百进士》《明清贵州六千举人》《明清六百年入黔官员》《民国贵州风云人物》《高门大户·明清贵阳世家》《筑地烽烟》《明清之际的贵州书院》《历史视野下的黔赣文化》九部历史专著。毋庸置言,我人生的变化,无不得之于先生当年的教诲……
岁月倏忽,往事已矣,斯人已逝,幽思长存笔者草拟芜文,以表对福桐先生的缅怀悼念之情!
撰文:厐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