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古诗词里的劳动场景,大家耳熟能详的篇章有很多。比如,宋代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其三十一》诗曰: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村庄儿女,男耕女织,日夜辛劳。诗歌里最让人觉得平添了喜悦气息的是那小小孩童,也在饶有兴致、一板一眼地“学种瓜”。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共有六十首,其实所摹写的是“五时”,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每部分各有诗歌十二首。本专栏已按照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五组,逐一进行过解读。
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当然不是描写古代劳动生活的开篇之作。从文献上梳理,此“开篇之作”或即反映远古先民们狩猎活动的歌谣《弹歌》,见于《吴越春秋》卷九:
断竹。续竹。飞土。逐宍。
“宍”是古字,同“肉”字。这《弹歌》所歌唱的大致便是,精心选取砍伐竹材,制作弹弓,瞄准发射弹丸,奋力追逐被射中的猎物!歌谣里洋溢着无比的坚定乐观与豪迈喜悦,很是打动人心。
而古诗词里真正写到的“劳动”二字,却一概并不是当今的我们所理解的“劳动”的含义。比如,中唐王建《从军后寄山中友人》诗云:
爱仙无药住溪贫,脱却山衣事汉臣。
夜半听鸡梳白发,天明走马入红尘。
村童近去嫌腥食,野鹤高飞避俗人。
劳动先生远相示,别来弓箭不离身。
这里的“劳动先生远相示”,意思是在说,“劳驾先生您从远方的山里寄来书信说说近况,足以让我得到宽慰”。我们从中可以明确,这里的“劳动”二字实为敬词,犹言“劳驾,多谢”。同样的含义,中唐刘禹锡《病中一二禅客见问因以谢之》诗里也有“劳动诸贤者,同来问病夫”一联。而中唐元稹也以“劳动”二字来写自身历经坎坷的感叹,元稹《新政县》诗曰:
新政县前逢月夜,嘉陵江底看星辰。
已闻城上三更鼓,不见心中一个人。
须鬓暗添巴路雪,衣裳无复帝乡尘。
曾沾几许名兼利,劳动生涯涉苦辛。
而跟我们所理解的劳动含义相近的“劳作”一词被写进诗里,也实际上晚至清初才出现。明末清初王邦畿《戊子谷日》诗云:
今春逢谷日,欢喜拜皇天。
壶酒贺新岁,豚蹄祝有年。
匹夫劳作止,八口赖安全。
试望平田外,濛濛细雨烟。
这是一首谷雨节气诗歌,题目及首句中的“谷日”即指谷雨节气当天。诗篇前四句写虔敬祭拜上天,而诗中接下来的“匹夫劳作止,八口赖安全”,则也是祈愿话语,表达希望农夫辛勤劳作便可确保全家衣食无忧的最真切祈求。
而追根溯源,最早的直接写到了民众劳苦的诗歌是《诗经·大雅·民劳》:
民亦劳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国,以绥四方。
无纵诡随,以谨无良。式遏寇虐,憯不畏明。
柔远能迩,以定我王。
民亦劳止,汔可小休。惠此中国,以为民逑。
无纵诡随,以谨惛怓。式遏寇虐,无俾民忧。
无弃尔劳,以为王休。
民亦劳止,汔可小息。惠此京师,以绥四国。
无纵诡随,以谨罔极。式遏寇虐,无俾作慝。
敬慎威仪,以近有德。
民亦劳止,汔可小愒。惠此中国,俾民忧泄。
无纵诡随,以谨丑厉。式遏寇虐,无俾正败。
戎虽小子,而式弘大。
民亦劳止,汔可小安。惠此中国,国无有残。
无纵诡随,以谨缱绻。式遏寇虐,无俾正反。
王欲玉女,是用大谏。
这首诗也是最早出现“中国”二字的诗歌,“惠此中国”出现四次,与“惠此京师”相当,故而诗里的“中国”实际上与“京师”含义一致,意思是指“京城,国都”。
《诗经》里还有五次出现“劬劳”的说法,与“劳苦”“劳瘁”同义。《诗经·小雅·蓼莪》首、次两章诗云: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诗经·邶风·凯风》里也有“母氏劬劳”“母氏劳苦”的诗句,对于父母特别是母亲的辛苦辛劳一再由衷赞美歌唱,父母的养育之恩,真正情深似海,恩重如山。
盛唐高适《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其九》诗曰:
朝从北岸来,泊船河南浒。
试共野人言,深觉农夫苦。
去秋虽薄熟,今夏犹未雨。
耕耘日勤劳,租税兼舄卤。
园蔬空寥落,产业不足数。
尚有献芹心,无因见明主。
诗中的“耕耘日勤劳”一句,所用“勤劳”二字的含义与我们当今对于“勤劳”一词的理解是较为一致的。高适还写有《淇上别业》诗云:“依依西山下,别业桑林边。庭鸭喜多雨,邻鸡知暮天。野人种秋菜,古老开原田。且向世情远,吾今聊自然。”综合研判,看来,高适是真的在淇河岸边有庄园“产业”的,这在热映的《长安三万里》电影中其实也有提到,充分表明高适他对于桑麻鸡鸭,他对于夏粮“秋菜”,应当是并不陌生的。故而,高适在其《自淇涉黄河途中作十三首·其九》诗里之“耕耘日勤劳”所言非虚,句句皆是“深觉农夫苦”。
而北宋晁迥还用“勤劳”的说法从反面来讲佛理。晁迥《三法自然歌》歌云:
心本不愆自然戒,何用科条防毁败。
心本不动自然定,何用勤劳止自竞。
心本不迷自然慧,何用参寻叩伦类。
即今知此三自然,奉以周旋无失坠。
戒定慧合称为“三法”“三学”,即“三无漏学”,讲求修戒、修定、修慧。而佛法是因缘法,讲究“空”,但晁迥于此则特别强调“心”,强调要“自然”,这明显是结合了道家的思想。晁迥认为,要修为戒定慧,则首先要自然,要不愆、不动、不迷,并要严禁科条、勤劳、参寻,因此,这里面也便分明有些“清静无为”之道了。而仔细品味,《三法自然歌》里的“勤劳”反倒也就实实在在成了被否定的“路径”了——是说心本不动,心神要定,举止要定,要弃绝任何因比较而生的竞争心——这恰恰倒不是说要“躺平”,而是暗暗含有惟有“静生定,定生慧,慧自从容”的深远道理。
而说回到古诗词里的劳动主题,大家很熟悉能背诵的一定还有很多很多。比如,东晋陶渊明的《归园田居·其三》:
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
又如,宋代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也很是脍炙人口: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蛮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啊,这样的劳动歌咏,如此亲切自然,出语清新,委实值得我们含英咀华,再三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