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璐是我的第一届学生，对她的印象尤其深刻，那时她还是矮矮的个儿，男学生式的发型，大大的眼睛总是有着光，脸蛋上的婴儿肥红扑扑的，总是一副开心的模样，活泼得像个小精灵。

上学时的小璐（左）

我非科班出身，上课也不专业，许多时候总是半堂课教知识，半堂课讲些学生们喜欢的东西，天南地北什么都有，上课也就半堂课严肃，半堂课活泼。孩子们都喜欢活泼的课堂，他们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就算说得有些出格我也不会因此诘责他们，孩子们喜欢我的课堂大概就在于此吧。小璐总是爱跟我开玩笑，笑点也颇低，一个笑话讲完，大家都笑罢了，她还“咯咯”地乐得不能自已。

小璐转学到我的班上，大抵是因为学校是寄宿制的学校。父亲早逝，留下母亲和小璐姐妹三人，后来母亲改嫁邻村，到贵阳打工，小璐姐妹三人便住在外婆家，生活的开支还是母亲负担。小璐小时候患过脑膜炎，落下了病根，天气变化时总是复发，持续高烧，严重得很。

2015年冬天的一个傍晚，忽然接到宿管阿姨的电话，电话里哭声伴着吵闹的说话声，只大概听得见班里有学生生病了，让我过去。刚到宿舍门口，便听见声嘶力竭的哭声，正是小璐，同寝室的同学死死地抱住小璐的手和脚。宿管阿姨告诉我，小璐可能是头疼，总是用双手使劲地敲打前额，意识也有些模糊。急急地请了学校的保安开车送到乡里的医院，打了针才缓解些，再输了几瓶药水才慢慢恢复了意识，小璐问我：“老师有没有给我妈妈打电话？”

“打了，你妈妈说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应该别打的，您不知道，她该多担心呀。再说，从贵阳跑来，得花多少钱啊？”

说话时，小璐怔怔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大大的眼睛里的光竟暗淡下来。小璐告诉我，妈妈改嫁的家庭条件也不好，这来回的车费得上百块，要挣多久才能挣回来呢。其实，她是不想让妈妈操心。

小璐妈妈平日里也极少能抽出时间来看小璐三姐妹，对于母亲，小璐也想念得厉害。妈妈能来看她，小璐的心里该是多么高兴，但想到来回巨额的路费，小璐又内疚起来。

药水输了一半时，小璐的妈妈才赶到乡里。小璐妈妈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却刻了太多岁月的风霜，汗珠子大滴大滴的挂在额头上，慌张而又急切的神情直到看到小璐才缓解了些。看到妈妈的一瞬，小璐的眼里又泛起了光，脸上挂起藏不住的笑意，用没有插针的手拉着妈妈聊起家常。

“妈妈，你累不累？我们老师送我来输液的，我都好了。”

“不累不累，好了就好！”

“弟弟乖不乖？你来有没有黏你？”

“没有呢！”

……

我悄悄地退出了病房，觉得私自打电话给小璐妈妈是正确的。输完了液，天已全黑，小璐妈妈只得与我们一起回了学校，今晚与小璐挤一张床。回去的路上，小璐好似完全恢复了元气，带着调侃的语气问我：“老师，我是不是吓死你了，是不是没遇到过我这样的学生？”

“确实没遇到过，那么小的个子，劲儿还那么大，几个人都抓不住你。”

“我是天生神力！哈哈哈！”

……

小璐脆灵的笑声，像流在空旷野地里的溪水，哗哗啦啦的一串接着一串，一阵接着一阵，开心得清澈而又干净。妈妈在一旁轻轻地呵责小璐“没大没小”，眼里却满是溺爱。

小璐说：“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能跟妈妈待这么久了……”

还能跟妈妈睡一晚，小璐觉得已是莫大的幸福了。

初一下学期，小璐便转到了离外婆家最近的学校。一则母亲要回家照顾孩子，不再打工，担负不起姐妹三人的寄宿费；二则离家近些姐妹三人也可以帮着外婆干些农活。

转学后遇到过一次小璐，还是那么活泼，但大大的眼睛里的光暗淡了许多，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后来的两年里，一直没见过小璐。

再一次有小璐的消息是在微信朋友圈里，小璐用妈妈的手机申请了微信号。从小璐的朋友圈里，大概知道，像许多农村的女孩一样，初中毕业后的小璐到了贵阳，开始了打工的路，去一家美发店当了学徒。朋友圈的内容多是些关于学习美发和到店工作的事情，看得出，小璐喜欢这份工作。

小璐告诉我，初中毕业后她本来考上了高中，也很想读书，但是想着高中那么高昂的费用，也就打了退堂鼓。

“不是可以申请补助的吗？”

“即便报销了学费，但是也没有时间去挣生活费。”

“那为什么学美发呢？”

“因为出来时年龄小啊，也做不了别的。做美发还能学到技术，又能赚自己的生活费，不让家人担心啊……”

工作时的小璐

说起没能继续读书，小璐有些凝重，语气沉沉的，有些压抑，听得出有太多的遗憾。

若能安稳，谁又愿意离乡背土，若不是没有大树依靠，谁又愿意独自面对风霜雨雪呢。小璐的母亲改嫁后，在继父家又生了四个小孩，对于小璐姐妹三人自是关心得要少些，小璐也知道，能尽快独立是最好的选择。

得益于义务教育，山里的孩子大多能读完初中，但山旮旯里初中毕业而又不能或是读不了书的农村女孩，总免不了走两条路——早早成婚生子或是出门闯一番天地。庆幸小璐找到自己喜欢而又想做的事。

小璐的继父家也是贫困户，2013年就被纳入了建档立卡贫困户的系统里，符合易地扶贫搬迁的条件，于是，小璐一家在2018年搬到了县里的移民安置点，全家共同生活的实际人口是9个人，分到了120平方米的房子。虽然显得拥挤些，但也比在乡里好了许多，是天大的好事了。

安置点名叫奢香古镇，里面几千户的人家都是从偏僻贫穷的山沟里搬来的，无偿的搬到新房后，他们完成了华丽的转身，脱了贫，成了新兴的市民。

一家人搬到的古镇——奢香古镇

搬到古镇后，帮扶的干部又帮着介绍了工作，小璐的几个弟妹也就近入了学。小璐告诉我，她们三姐妹都不怎么回古镇的家，偶尔回去也就待一两个日夜，平日里母亲一家住着也够宽敞的，比老家条件好了不知多少。

小璐说：“搬到古镇后，家里的负担轻松了许多，自己也安心了许多……”

七月初，忽然看到小璐在朋友圈发了一则求助的消息，大概内容是母亲患了病，需要求助一笔医药费。

急急地联系了小璐，才知道，前不久，小璐妈妈觉得身体不舒服，到卫生室去检查，医生告诉她得到大医院去复查，情况可能有些严重。于是小璐妈妈便到省城的医院，检查下来，是肝脏出了大问题。

小璐告诉我，由于自己身体的原因，受不得刺激，所以起初母亲和姐姐都不跟她说病情。但越是隐瞒，小璐越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她问姐姐，姐姐也闭口不言。直到一个星期后，大姨才慢慢告诉了小璐妈妈得了肝癌的实情。

这个消息让小璐觉得好像天都塌了，但小璐没有像以往那样受了刺激后发病，她强忍住了心里的痛，告诉自己必须得更加坚强，这么大一家子，五个弟妹还在上学，除了姐姐就只有她能撑起这个家了，她心里笃定的是：不能再给家人添乱了。

小璐说：“知道实情的那一刻，心里难受得像刀割，特别害怕失去，却又偏偏遇到不好的事情……”

今年4月，继父在毕节打工时从大棚上摔了下来，也受了严重的伤，治了个把月才出院，今后的几个月还得每月到医院复查，也多少需些花费。

接连的变故让小璐措手不及，失了曾经活泼精怪的灵气，添了许多的沉重。

日子进了8月，再次联系小璐，她告诉我，母亲马上就要出院了，医生让回去静养，但得经常回来复查。小璐的言语间，又多了些久违的灵气。

小璐母亲确诊住院后，小璐一家的情况，街道办的帮扶干部们便已知晓，当即为她申请了第三季度的临时救助，并及时把钱给了小璐妈妈。

安置点的帮扶人员告诉我：“古镇里这样的家庭很多，我们都会相应地为他们想办法，其实，我们更害怕他们返贫呢！”

母亲病情好转后，小璐又回到了工作岗位。小璐告诉我，自己还在学习的阶段，要多学些技术，然后好好赚钱。一个还未成年的小姑娘，本该放任青春的年纪却早早地扛起了不得不担负的责任，但生活就是这样，总得有些不能承受的轻和重推着你向前。

谈起以后的日子，小璐更多的是坦然和从容，以前的日子那么难都也都过来了，还会怕什么呢！

小璐说：“自己最大的人生目标就是赚了钱，在贵阳买一套房子，把外公外婆和妈妈接来一起养老……”

言语间，我仿佛看到了小璐眼神中的坚定，那种坚决相比于同龄人多了太多的责任感和使命感。

我很欣慰，也相信小璐一定能实现她的目标，尽管经历和承担了许多，但她没有背离自己的内心，在自己仅有的选择里朝着既定的目标奋力前行，就是她的生活最好的样子。

小璐现在工作的贵阳市。拍摄：何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