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定风波·两两轻红半晕腮》词云:
两两轻红半晕腮,依依独为使君回。若道使君无此意,何为,双花不向别人开?
但看低昂烟雨里,不已。劝君休诉十分杯。更问尊前狂副使。来岁。花开时节与谁来?
词的意思是说,两位“美女”晕红了脸腮,向着“使君”恋恋依依不已。如果说“使君”您没有这种心意,那为什么这两朵鲜花不对着别人开放?看那仙花在濛濛细雨中摇摇摆摆不停息,就像是劝使君再多喝几个满杯。还像是在问酒席前狂放的团练副使,明年的花开时节又能与谁一同前来呢?
这样解释下来,大家可能还是有些发蒙。什么美女,什么鲜花,使君是谁,为什么苏轼明年不能与使君一起前来赏花?
其实,苏轼词前有《小序》曰:“十月九日,孟亨之置酒秋香亭。有双拒霜独向君猷而开,坐客喜笑,以为非使君莫可当此花。故作是篇。”
这表明,在宋神宗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阴历十月九日,黄州通判孟震(字亨之)在秋香亭置办酒席宴请黄州知州徐大受(字君猷),席上“有双拒霜独向君猷而开”,众宾客喜笑开怀,都认为只有知州大人才“可当此花”,为此,苏轼写下了这阕《定风波》。
“拒霜”花即木芙蓉,是锦葵科木槿属的木本花卉,花开艳丽,且往往在“众芳摇落”的晚秋盛开,更为难得。木芙蓉霜侵露凌却仍夭夭灼灼,占尽山园风情,因而苏轼词里直接用美女情态来比拟木芙蓉,可谓传神动人。宋代官员们簪花大流行,甚至皇帝恩赐官员簪花也成为礼制,因此,花朵硕大、美丽鲜艳的一对儿木芙蓉花对着黄州的最高长官徐君猷绽放,被认为是吉兆,预示着徐君猷步步高升,富贵荣华。而苏轼“来岁花开时节与谁来”的词语已暗示此时徐君猷任期已满,正要等待朝廷的新的任命。也即,这秋香亭之宴原本就是黄州通判孟亨之专门为知州徐君猷组织的,属于欢送宴会。而作为下属,大家自然期待徐君猷能簪花履新,风风光光地去赴任。
而“坐客喜笑”的另一个只可意会的“吉兆”或许与儿女之情相关,即与“艳兆”擦边,大约就是说,我们的“使君”知州大人偏偏有成双成对的艳丽木芙蓉花对着他绽放,似乎预示着他总是有美人缘,“红袖添香夜读书”吧。因此,宴会上下,秋香亭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时、地、人、事、情,藉由苏轼这首《定风波·两两轻红半晕腮》我们均可一一确知,因此,这首词堪称文学史上最精准的赏木芙蓉作品。
而为这秋香亭宴会大为增色的“拒霜花”,唐朝文人大都称之为“木芙蓉”。柳宗元《巽公院五咏·芙蓉亭》诗曰:
新亭俯朱槛,嘉木开芙蓉。
清香晨风远,溽彩寒露浓。
潇洒出人世,低昂多异容。
尝闻色空喻,造物谁为工。
留连秋月晏,迢递来山钟。
诗歌第二句说“嘉木开芙蓉”,当然盛开的是“木芙蓉”花了;且全诗并无水池、荷花等字眼,那么,诗歌题目里的“芙蓉亭”,也就是专为赏玩木芙蓉花而修建的亭子无疑了。柳宗元这首诗证明,在中唐时代,木芙蓉就已经是著名的园林观赏花卉了。
与柳宗元同时代的韩愈有首《木芙蓉》诗云:“新开寒露丛,远比水间红。艳色宁相妒,嘉名偶自同。采江官渡晚,搴木古祠空。须得勤来看,无令便逐风。”其喜爱之情也容易让人感知。而白居易写有《木芙蓉下招客饮》诗,诗有云“莫怕秋无伴醉物,水莲开尽木莲开”,以“木莲”来称呼木芙蓉,饮酒,赏木芙蓉,岂不快哉。白居易还有《画木莲花图寄元郎中》诗曰:“花房腻似红莲朵,艳色鲜如紫牡丹。唯有诗人能解爱,丹青写出与君看。”由此可见,这白居易时代,木芙蓉还是很罕见的,都值得专门画成画作寄给友人欣赏——你看人家白居易这朋友圈发得,有图有真相,绝绝子了。唐末刘兼《咏木芙蓉》赞美说:“是叶葳蕤霜照夜,此花烂漫火烧秋。”诗句生机勃勃,还把秋霜与火红的鲜花对照来写,似乎有一股不平气。
唐代的浪漫文人,诗歌里还多有“芙蓉帐”这个略带香艳的名目。比如李白《对酒》诗云:“蒲萄酒,金叵罗,吴姬十五细马驮。青黛画眉红锦靴,道字不正娇唱歌。玳瑁筵中怀里醉,芙蓉帐底奈君何。”刘长卿《昭阳曲》诗曰:“昨夜承恩宿未央,罗衣犹带御衣香。芙蓉帐小云屏暗,杨柳风多水殿凉。”最有名气的“芙蓉帐”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知道真相真是让人大吃一惊,这“芙蓉帐”居然就是用木芙蓉花染缯制成的帐子。可惜染制的方法不见记载,但木芙蓉花色彩艳丽,娇美异常,想必以此为染的“芙蓉帐”一定华美非凡,花气袭人。倘若有志复古的“秘法”传人们能把这木芙蓉花染制的“芙蓉帐”复活了,也是很让人期待的一大幸事。
而非但中唐的柳宗元为观赏木芙蓉的“芙蓉亭”写诗,至宋代,皇宫“内庭”里也有为观赏木芙蓉而专门建造的高大上的“芙蓉阁”。宋末吴自牧《梦粱录》卷十八载曰:“木芙蓉,苏堤两岸如锦,湖水影而可爱。内庭亦有芙蓉阁,开时最盛。潘紫岩诗云:‘为惜艳阳妆,新枝不肯长。绿深秋后雨,红坼夜来霜……’”西湖上苏堤最是繁花似锦,倒影水中,可可爱爱;连皇宫里也满是这木芙蓉,盛大光明。这是吴自牧回忆中的故都杭州城的繁华景象,一城盛开的木芙蓉都把杭州美艳成了天堂。
木芙蓉原产中国,北宋宋祁《添色拒霜花赞》云:“生彭、汉、蜀州……始开白色,明日稍红,又明日,则若桃花然。自浓而淡,花之常态。今顾反之,亦不之怪。”木芙蓉不耐寒,故而北方少见,其花在秋季开放,古人已觉神奇,又加上花朵色彩反而先淡后浓,会由白而淡黄而渐变深红,更是奇之尤奇。
北宋的那些大咖文人,几乎人人都对木芙蓉大加歌咏。王安石《木芙蓉》有云:“政似美人初醉著,强抬青镜欲妆慵。”欧阳修《拒霜花》诗云:“芳菲能几时,颜色如自爱。鲜鲜弄霜晓,袅袅含风态。”徐铉《题殷舍人宅木芙蓉》有曰:“晓吐芳心零宿露,晚摇娇影媚清风。”他们几个,这是以美女写美花的“颜值拟人派”。
司马光《和秉国芙蓉》五首其三诗云:“平昔低头避桃李,英华今发岁云秋。盛时已过浑如我,醉舞狂歌插满头。”饮酒、赏花、和诗,文人风雅无边,但司马光由花及人,观照自我,写自己避过桃李之春,在这深深的秋色里却也可以“醉舞狂歌”,簪花自乐。梅尧臣《咏王宗说(yuè)园黄木芙蓉》诗曰:“……涉江从楚女,采菊听陶家。事与离骚异,吾将搴以夸。”他这是嫌弃屈原没有把如此美好高洁的木芙蓉写进《离骚》里为木芙蓉抱屈呢,没关系,幸好有他梅尧臣,也可以写诗来加以歌颂。司马光、梅尧臣他们二人,当然就是写花喻人的“言志抒情派”了。
而苏轼是个不折不扣的乐天派。他还有一首写木芙蓉的诗歌,充满意趣、理性、豪情,让人叹服。苏轼《和陈述古拒霜花》诗云: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
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
深秋萧瑟,木芙蓉芳华独艳丽,非但不惧严霜,简直是欢天喜地斗严霜了,霜愈重,花愈艳。细细思量,苏轼觉得这“拒霜”花真可以叫做“宜霜”花了!
从“木芙蓉”到“拒霜”再到“宜霜”,这朵花一定绽放在苏轼心灵的最深处。而细细思量,苏轼的认知如此洒脱,从抗拒风霜到安然处于风霜之中,花开花落花满天,美丽着自己的美丽,潇洒着自己的潇洒,做着最真最美最自由自在的自己!
图片拍摄:孙秀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