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初期,出于征云南战事的需要,在贵州开始设立卫所,以护卫由湖广、四川经过贵州通往云南的交通要道,至洪武三十年,共设立了贵州卫(贵阳市)、贵州前卫(贵阳市)、威清卫(清镇市)、平坝卫、普定卫(安顺市)、安庄卫(镇宁县安庄)等二十四卫及黄平千户所、普市千户(四川叙永县普市),分别属于贵州都司和湖广都司。其中贵州都司领十八卫所,湖广都司领镇远卫、偏桥卫(施秉县)、清浪卫(镇远县清溪)、平溪卫(玉屏县平溪)、五开卫(黎平县)、铜鼓卫(锦屏县)等“边六卫”。
屯堡
贵州都司所属各卫所原额军士约14万余人。万历《大明会典》云:“后设卫所,创制屯田,……军士三分守城,七分屯种。”实际上,屯军不仅仅是守城、屯田,在承应正役之外,还要负担各种各样的杂役。
卫所设立以后,驿道也随之渐次开通。明代在元代驿道的基础上大加修筑,并按六十里为一驿,十里或二十里设一递铺,形成了以贵阳为中心的驿道网络,即由湖广至贵州的湘黔驿道;由贵州至云南的滇黔驿道;由四川叙永经贵州毕节、乌撒到云南的川黔滇驿道:由重庆至贵阳的川黔驿道;由贵阳经都匀到广西的黔桂驿道。
从湖广通往云南的驿道则是主要通道。万历年,巡抚贵州佥都御史王辑在《移云南协议书》中说:“据贵州按察司驿传道呈称,查得贵州驿站,万历七年自正月起至十二月终,应付过云南马二千八百匹,夫二千七百三十一名,本省止用马一千三百三十八匹,夫一千三百九十一名,以十为率,在云南用过七分,在贵州止及三分。”
贵州山峦起伏,驿道交通往来,大都得靠驿夫肩挑背驮,成千上万名整年奔波在驿道上担任驿夫的是些什么人呢?居然是卫所屯军。驿道开通之初,一度由当地“夷民”承担驿役,“夷民”不堪重负,纷纷逃亡。官府只好由“军代民差”,让卫军充当了驿站的担夫和舆夫。
舆夫
万历年间,王士性在《广志绎》中说:“晃州至平夷十八站,每站虽云五六十里,实百里而遥,士夫商旅纵有急,止可一日一站,破站则无宿地矣。其站皆以军夫。”王士性还认为:“本朝勾取军伍总属虚文,不问新旧,徒为民累。惟贵竹卫所之军与四川、云南皆役之为驿站舆夫,粮不虚糜而岁省驿传动以万计,反得其用。”
而邹元标因谪居都匀六年,更为了解卫所军“役之为驿站舆夫,粮不虚糜”下的真相,所以他在《吏治民瘼疏略》中奏道:“云贵二省原无驿夫,以军为夫。道里长远,山势险峻,每夫一名,帮贴数名,始得成役。昼不得力耕,夜不得安枕,月支米不过数斗,亦良惨矣。国初屯戍额五千名,今清平卫不过二三百,昔何以充?今何以耗?此其故不难知矣!”孙应鳌在诗中写道:“一卫军余二百人,千般差役在军身。遗氓自合甘心死,敢向何人诉苦辛。”
比邹元标和王士性稍早,在嘉靖年间,陆粲就为担任驿夫的贵州卫军境遇深感不平,无奈官微言轻,只好付诸诗篇。
陆粲(1494年~1551年),字子余,一字浚明,南直隶苏州府长洲(今江苏苏州)。中进士前,写了一部《庚巳编》,记述明代奇闻逸闻,多涉怪异。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六年(1527)官工科给事中。为加强边防,陆粲奏请增筑边墙,得到内阁首辅杨一清的支持和批准。作为谏官的陆粲“劲直敢言”,八年(1529)七月,为争辩京城平民张福诉同里人张柱杀其母案,被东厂奏告,下诏狱廷杖三十,出狱后又上疏论张璁、桂萼专擅朝事。当时张璁、桂萼均是因力挺嘉靖给自己的父母加上“皇”字的新贵。九月,陆粲被谪贬到贵州都镇(今麻江)当驿丞。
嘉靖九年(1530)陆粲抵麻江。邹元标曾说:“麻哈(今麻江)等州,衙斋荒芜,举目凄凉”。州衙都是这个惨状,更不要说驿舍了,荒废得无法居住。陆粲只好往来都匀、平越之间,租房子安身。虽然身处逆境,陆粲“考诵经史如故。诸生有请业者,亲为讲授”。曾一度代理平越卫(今福泉市)教授,杨义司(今福泉市城厢镇杨义司)副长官金鳌为他提供薪米,经他的指授,“鳌子凤及诸生刘奇等遂以诗名”。平越旧有张三丰“礼斗亭”,岁久圮坍,陆粲“率诸同志者助其费”,请马道长负责实施修葺,并亲自撰铭及楹联。
陆粲
在流寓贵州期间,陆粲亲眼目睹卫军承担驿役之苦,作诗《担夫谣》《边军谣》。郭子章《黔记》曰:“粲又悯贵军担抬苦,作担夫边军二谣,读之令人泣下。”莫与俦在《陆给事流寓传》中说:“其咏边军担夫谣述驿役之苦,深得古诗之道云。”
其《担夫谣(黔人能歌之,予为之增损其语作谣)》:“担夫来,担夫来,尔何为者军当差。朝廷养军为杀贼,遣作担夫谁爱惜。自从少小被编差,垂老奔走何曾息。只今丁壮逃亡尽,数十残兵浑瘦黑。可怜风雨霜雪时,冻饿龙钟强驱逼。手抟麦屑淘水餐,头面垢腻悬虮虱。高山大岭坡百盘,衣破肩穿足无力。三步回头五步愁,密箐深林多虎迹。归来息足未下坡,邮亭又报官员过。朝亦官员过,暮亦官员过。贵州都来手掌地,焉用官员如许多。太平不肯恤战士,一旦缓急将奈何。噫吁夋!一旦缓急将奈何!”
诗中说:“自从少小被编差,垂老奔走何曾息。只今丁壮逃亡尽,数十残兵浑瘦黑。”明代的卫所制一是“世袭”,一人入了“军户”,子子孙孙都是大明士兵。二是“兵农合一,守屯结合”。明代中后期,卫所制度由于政治的腐败与军屯经济的破坏,逐渐废弛,加上各种苛差杂役,卫所军士大量逃亡流失。到了万历年间,郭子章《黔记》记载,贵州都司所属卫所军士,尚存二万四千二百九十七名,仅有原额的二成。这个尚存数是否还有长官虚报,就不得而知了。
明初,役军为站夫不给粮,直到弘治年间,由都御史孔镛建议才每月给粮区区三斗补给,正如陆粲所哀叹:“可怜风雨霜雪时,冻饿龙钟强驱逼。手抟麦屑淘水餐,头面垢腻悬虮虱。”陆粲直言不讳地大声疾呼:“朝亦官员过,暮亦官员过。贵州都来手掌地,焉用官员如许多。”当时的贵州辖境支离破碎、地狭民贫,哪里用得着这么多的官员,而到贵州来当官的,又把贵州视为畏途。用邹元标的话说:朝廷任命到贵州当官的,有“投牒不往者;有既赴而郁郁死者”。到了明末,孔尚任还在吴中蕃《敝帚集》序中说:在贵州任职的官员“恨不旦夕去之”。于是,走的走,来的来,再加上云南的过往官员,驿路上当然是“朝亦官员过,暮亦官员过。”真正可怜的是抬轿子和挑行李的这些军士们,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太平不肯恤战士,一旦缓急将奈何。噫吁嚱!一旦缓急将奈何!”
肩挑背驮
其《边军谣》:“边军苦,边军苦,自恨生身向行伍。月支几斗仓底粟,一半泥沙不堪煮。聊将斛卖办科差,颗粒何曾入空釜。官逋私债还未足,又见散银来籴谷。去年籴谷揭瓦偿,今年瓦尽兼折屋。官司积谷为备荒,岂知剜肉先成疮。近闻防守婺川贼,遍遣丁男行运粮。老弱伶仃已不保,何况对面拖刀枪。婉婉娇儿未离母,街头抱鬻供军装。闾阎哭声日震地,天远无路闻君王。君不见京师养兵三十万,有手何曾捻弓箭。太仓有米百不愁,饱食且傍构栏游。”
卫所屯军本是流官统治的主要依靠力量,明王朝不仅将卫所布局在交通沿线地区,而且插入少数民族聚居的土司地区,卫所与土司并存。自正德年后,因“费用俱尽,各镇仓廪皆空”,所以发放给边军的月粮开始大幅度减少,还要遭长官盘剥,“如米每石值银一两,而官散折银六钱”,足足克扣了四成,使得边军生计极为艰难:“月支几斗仓底粟,一半泥沙不堪煮。”而且卫所用军事律令征收屯田子粒,在层层剥削之后仍要如期上交税赋,即使没有收成也要军户自己承担,“官逋私债还未足,又见散银来籴谷。去年籴谷揭瓦偿,今年瓦尽兼折屋。”这就使屯军所受的剥削和压迫比民户更严重。卫所军士大量逃散,军事日渐衰落,“近闻防守婺川贼,遍遣丁男行运粮。老弱伶仃已不保,何况对面拖刀枪。”为了提供正军所需的军装粮食等所需物资,甚至卖儿鬻女“供军装”。
与此同时,京城安置了大量军队,装备精良,京营军士78卫,人数不下30万,长期养尊处优。故而陆粲愤怒地写道:“君不见京师养兵三十万,有手何曾捻弓箭。太仓有米百不愁,饱食且傍勾栏游。”
应该说,明代在贵州推行的卫所制度,对贵州的军事、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关系等方面,确实产生了全方位的历史性影响。而陆粲的诗,让我们看到了这些影响产生中真实的另一面。
陆粲不仅敢言,而且个性倔强。当年陆粲贬谪贵州,与詹事霍韬有很大关系。霍韬说陆粲上疏劾张璁、桂萼是杨一清怂恿他干的。嘉靖采纳了霍韬的话,将张璁召回,剥夺杨一清的官职,贬谪陆粲为贵州都镇驿丞。其实,在嘉靖以地方藩王入主皇位,认谁为父母的“大礼议”之争中,杨一清、霍韬、张璁均为“议礼派”,支持嘉靖。杨一清与席书还是“挚友”,王阳明在仕途上也得到杨一清的提携。谁知杨一清、陆粲最终成了内阁争斗的牺牲品。
嘉靖十年(1531),陆粲复官永新知县,“善治盗”,“辑盗永新,无枉无纵”。不久,陆粲“念母乞归,里居凡十八年。”居乡期间,向嘉靖推荐他的奏章达三十多篇,霍韬也上疏举荐陆粲。陆粲不为所动,甚至说:“天下事大坏于小人之手,莫非还想用余波来玷污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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