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年至八旬,颈椎屡屡作祟。我拿到书籍,半靠半躺于沙发,匆匆一览,全然没点儿问鼎学问的样子。戴明贤先生新出版的《留得枯荷》,却让我将书支到阅读架上,频频“呲牙”“偷笑”。
《留得枯荷》
此书是老戴的散文自选集,书中有一批用书法、文法为筋骨,独辟蹊径不无诡异的绘画。文字首篇写于1980年,末篇是2021年,跨度长达四十一载,老戴在“跋”中自称“内容杂乱无章”。此言忽而让我亦想杂乱一篇小文,不吐不快。码字首先碰到称呼问题。八十六七的人了,粉丝多称他戴老,我却几十年一直叫的是老戴。跟着改口吧,自己先就别扭,想来他也不乐受。不改呢好像又不够礼貌。权衡再三,告个罪,还是照旧吧。
戴明贤与夫人龚兴群,2020年于安顺
读后的最大感悟,是做一个有趣之人,比什么都怡悦。只是,一个人有趣或是无趣,有如高山深壑,二者可望而不可即。有趣有如“天籁”,是无从模拟、做不出来的。
雅趣伴古趣,遍及老戴的文字与绘画,汩汩溢出,犹如天然温泉,成为其作品让读者不想撒手的本原。看看老戴对雅的分寸把控:“写小说最不易写好的是极俗与极雅,要拿捏微妙的分寸,写俗要写得不恶心(罗丹《老妓》形象极丑,艺术极美),写雅要写得大气(《红楼梦》中史湘云,‘在那里大说大笑’)尤其写雅人雅事,稍过一丝就酸,就雅得俗。”别以为老戴轻贱什么,他将一些安顺俗语视为“妙语隽句”:“冬瓜有毛,茄子有刺,汉子有钱,婆娘有势”。这些年我游弋在民间,远离文坛之雅而热衷俚俗、民俗、大俗……我得鉴戒,若写俗,要写得不恶心,不要对不住这个“俗”字。
安顺一些景观在设计之前,请老戴回到故乡游走。老戴召之即往,我亦叨光蹭车数次随游。于是有机会聆听老戴为安顺景观的谋划,三言两语、谐谑戏说、箴言警句,大块文章皆有。从中领悟老戴对安顺家乡的情分,真是浓得化不开,这是任何花巨资请来的“大师”所阙如的。老戴对各种山水林木、岩石花草、飞鸟虫豸,万物皆入眼,兴味盎然。他把自己的华夏景观美学观念,悉数播撒。《山水际遇》一文中,写一组航拍的景观镜头,寥寥数语,点出了他心中对景观建设的要义:“讲究山水相遇,峦壑相竞,云岚相映。”如若没有这几个“相”字,景观怎么活得起来。可执事者常常会忽略。
他的乡间生活野趣充溢。幼时在安顺上坟,“野餐之乐不在菜肴,在于席地幕天、山风料峭的那份潇洒。”“史无前例”的年代,他像一枚棋子,被抛掷到大方县百纳乡中学任教。一路上,山越来越多、越大、越乱,那是令人不寒而栗之地。就在那情那景之中,“远远扑进眼里的,是一块狭长的花圃,在无边的冷绿褐黄底色上,它明丽得像一堆篝火,灼热得像一颗搏动着的心脏。”在那大山深处,他握管抄录过整本的书和更多的零星诗文,摩拓过几百方篆刻……奠定了他日后文学艺术造诣的实底。置身山野,这是用生命谱写的趣味,也是做人的底气。一个人有了它,无论落子到哪个天涯海角,都注定会顽强生长、开花结实。
俚趣,在他的画作中展现得酣畅淋漓。一幕山景,他的题词曰:“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哦,这是我等“老贵阳”们儿时念唱的童谣。犹如两尊山岩的《山民夫妇》,疏中有近的《对歌图》,山野谐趣荡漾。《打酒山娃》的酒葫芦,《带酒和尚望月归》的招式,《背妹儿》《背弟弟》《背娃娃的山民》几幅画,那遮掩半身的花花背扇,那“女主外男主内”之俗,俚趣扑面。
他写有一篇《羡象说》,开宗明义道:“虽忝列人类,蒙灵长动物之荣名,却羡慕象,恨不能变成一只象。”萌趣诱人,我真想看到老戴如何大步跃上魔坛,一举夺下魔术大师的饭碗。再看他的动物画:那桀骜望天的《藏獒》与乞怜于地的《哈巴狗》,不问世事的《国宝》和“我不管你们围观,该咋玩咋玩”、在林中憨态可掬的大熊猫。还有那神气活现的“我不叫天就不会亮”的雄鸡。又有一幅斗鸡舞,抛盔弃甲毛羽飞扬,鸡耶?人耶?墨戏也。他还临小孙女的一幅画《太热得老火》。这些萌趣,无不体现着他的美学观:“树木花草,我都喜欢看,但以‘不求甚解’为宗旨。好看就够了,不去深究它的名称品类和习性。”这太合我意。可当我游荡到民艺领地之后,那田野调查什么的,需打破砂锅问到底,那些老戴不去深究者,我却花费愚钝之力去“挖山不止”。幸亏我屡屡从中觅得新趣,要不,只怕就会成为一把尺、一杆秤、一块面包干了。
老戴从小喜爱从斑痕、水渍、云彩、石头、树桩中发现图像,这种雅趣,特别出乎常人之所料,却是伴随了他悠长的岁月。在《布的诡异》图文中,他从厨房擦地砖的半湿旧毛巾上,发现了家禽野兽、名人肖像的图影,请家人来细观,并用小纸簿把一些最妙趣横生的怪脸描摩了二十多张。
老戴的画没有写实之作。《岁月》一图,稍稍例外。在郁郁葱葱的两行林木映衬下,那一对写实的男女背影,尤其是戴帽老翁的一根手杖,显示出这是老戴伉俪相濡以沫、相伴一生的自画像。不知老戴是否认可,但我以为是。
老戴绘画的墨趣中饱含哲理,如人在夹缝中的《夹缝》,达摩在里面面壁的《面壁,勿进》,丑到极度便是美的《丑石》,意味隽永让人思,越思越想回味长。
那幅《相宝山市文联大院记忆》,五彩斑斓、杂花生树,其意境将我拽回数十年前的青涩年华,正是大院当年生机勃勃的写照。这是人人心中有笔下无的一幅贴心之作,这幅画如让人猜猜作者,也许以为是一位现代派画师,这也再次印证了老戴的趣味。读文读画,你眼前会晃动着一位妙趣天成、率性随缘的耆宿大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