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春行》诗曰：

冬尽西归满山雪，春初复来花满山。

白鸥乱浴清溪上，黄鸟双飞绿树间。

物色变迁随转眼，人生岂得长朱颜。

好将吾道从吾党，归把渔竿东海湾。

明武宗朱厚照正德三年（公元1508年）春天，原刑部主事王阳明抵达贬谪之地，上任贵州龙场驿丞。龙场驿为“水西九驿”中的首驿，驿址龙场离贵阳约有四十公里，即今贵阳市修文县城。当年王阳明初到龙场时，因驿站年久失修无法安身，王阳明曾居住在修文县城东栖霞山上的山洞里，“玩易”“悟道”，“龙场悟道”，成为王阳明心学的发祥地。2006年，“阳明洞”被国务院公布为第六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现就其旧址，含“龙岗书院”等，已建成“中国阳明文化园”，成为重要的“王学圣地”。

而五百多年前的春天，王阳明的这首《春行》诗写了些什么呢？诗歌的大意是：冬去春来，满山白雪消融，满山山花烂漫。成群的白鸥在清清的溪水里洗浴，成双成对的黄莺在绿树中飞来飞去。转瞬之间，事物变迁；人生多艰，青春易逝，已是朱颜改。还是将我的“道”跟与我志同道合者多多研习，回乡归隐后，手把鱼竿，在那东海湾垂钓。

细细品味，王阳明这首《春行》诗前四句集中书写春光美好，后四句生发议论，抒情里却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花事纷纷春欲酣，杖黎随步过村南。”“春山卉服时相问，雪寨蓝舆每独游。”“白鸥乱浴”“黄鸟双飞”，满眼春山春花——春色愈是热烈，内心愈是冷峻；对比愈是强烈，感时伤逝愈是惊心。而王阳明却最终并没有陷入对于个人际遇的悲戚之中，他心心念念的是“吾道”与“吾党”，向上向善一直在路上，一刻也没有停息。拿现在的话语评价他，他这属于最坚定的道路自信和最昂扬的文化自信。

早在来贵州龙场驿之前，王阳明“赴谪诗”里便明确地谈到过自己当时对于“道”的认知体察。《阳明子之南也，其友湛元明歌九章以赠。崔子钟和之以五诗，于是，阳明子作八咏以答之·其五》诗云：

器道不可离，二之即非性。

孔圣欲无言，下学从泛应。

君子勤小物，蕴蓄乃成行。

我诵穷索篇，于子既闻命。

如何圜中士，空谷以为静？

“道逢同心人”却又“风波忽相失”，不独“其五”，王阳明的这八首答谢诗，广泛探讨了“道器一体”“道气二元”“性命”“知行”“静虚”等等理学玄思，一再申说圣学未明的叹息和遗憾，正是在与诸位好友反反复复切磋琢磨。

据王阳明《龙岗新构》诗二首及其序文，在龙场期间，王阳明建成“龙岗书院”，成为五百年来天下“王门祖庭”。王阳明在龙岗书院讲学期间，也留下了颇具“理趣”的诗歌，如《诸生来》《诸生夜坐》《诸生》《山石》《水滨洞》《春日花间偶集示门生》等等，体现了王阳明讲道、体道时的自适情怀与悟得真趣后的哲人心境，甚至其诗篇已呈现出了鲜明的理学气息。

王阳明《溪水》诗曰：

溪石何落落，溪水何泠泠。

坐石弄溪水，欣然濯我缨。

溪水清见底，照我白发生。

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

悠悠百年内，吾道终何成！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个《沧浪歌》的典故来自楚辞《渔父》，是《渔父》一文中与屈原对话的渔父所唱的歌谣。“归与吾道在沧浪”，王阳明《溪水》诗用这个典故，隐隐自比被流放的屈原。而虽然也感叹“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王阳明归根结底要申说的总是“吾道终何成”，我们从中可以体会到他对于“吾道”用心之勤勉，信念之执着——“君子在野”，“终日乾乾，夕惕若厉。”处境艰难而夙兴夜寐，勤奋努力又戒惧反省，王阳明，君子哉！

“卧龙一去亡消息，千古龙冈漫有名。”虽然王阳明《溪水》诗里说“照我白发生”，又感慨“悠悠百年内”，好像很是老大不堪的样子，但实则他来龙场驿时年仅37岁。两年后，王阳明奔赴他人生的下一站，赴任江西庐陵知县。

而对于王阳明的诗歌，《四库全书》中《王文成全书》纪昀所撰《提要》评价说，“诗亦秀逸有致”。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认为，王阳明的诗歌，“其俊爽之气，往往涌出于行墨之间。”也即，王阳明诗歌，正可谓“秀逸有致气俊爽”。

明世宗朱厚熜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中秋节，53岁的王阳明写下著名的《中秋》诗，咏月，咏心，咏“良知”，诗曰：

去年中秋阴复晴，今年中秋阴复阴。

百年好景不多遇，况乃白发相侵寻。

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

山河大地拥清辉，赏心何必中秋节！

赏月抒怀，自古文人墨客佳作纷呈。“月有阴晴圆缺”，中秋赏月，更加引人情思，但王阳明的这首《中秋》诗，对于阴晴圆缺并不在意，“赏月”之乐事，远远逊位于“赏心”之“清境”，这显然是乐天知命、乐而忘忧的，而显然这还有更深刻的思想内涵：“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这两句话怎么理解呢？内心光明，人生坦荡。只要你自身发光，你的前途便一片光明。我们如此这般的翻译，看起来还不错，但大约总是有些心灵鸡汤的味道，而且也充满了对于博大精深的“阳明心学”的唐突。而据说，王阳明的临终遗言便是——“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心即理”“知行合一”“致良知”“万物同体”，王阳明的这些思想直至今天仍具有鲜活的社会实践的意义！

“仙人一去石桥空”，“莫道青山不解言”。阳明小洞天“遗爱”，龙岗书院亦尚可依稀追寻……徜徉“中国阳明文化园”，“龙场悟道”令人追慕；秀逸有致气俊爽，吾心自有光明月，阳明先生的诗歌亦令人口齿生香，可谓五百年来有余情！

了解更多王阳明的故事，尽在郦波新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