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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翻案了翻案了,杨花榆荚有才思

动静原创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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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阳春来早,办公楼下的几株榆树都长满了榆钱儿,俯看下去,丛丛簇簇,翠生生的,很香甜的样子。晨昏时分,总有几种鸟儿聚集在榆树上争鸣,很是热闹。

榆树、榆钱、榆荚进入课文,从小学就有,比如《柳笛和榆钱》,以及刘绍棠的《榆钱饭》等等,于是无论吃没吃过榆钱儿,大家大都对于榆树充满了好感。但这好感,大家又大都因为遇着韩愈的一首诗而发生了困惑。韩愈的《晚春二首·其一》诗云: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按照字面的意思,是说草木蓬蓬勃勃,知道春天不久就要过去,便竞相争奇斗艳,万紫千红,繁花似锦。而柳絮(古诗中的“杨花”一般均指柳絮)、榆荚则全无才思,漫天飞舞,如同雪花飞扬。嗯,如此这般理解的话,那榆荚岂不是落到了鄙视链的最低端啊。虽然对于韩愈这首诗历来就有多种不同解读,比如最后两句是否暗用了《世说新语》谢道韫咏雪“未若柳絮因风起”的典故,韩愈是不是有心无意地觉得有些春却归去的“春恨”等等。但仅从这首诗看,似乎其实韩愈根本上并没有给春花春树排名一二三的意思,诗歌不过只是生动地描写了暮春景象,流露出了丝丝缕缕的伤春惜时的文人“才思”。

榆树

但实则韩愈对于“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春花“乱象”是明显不满的,他的《晚春二首·其二》与上述大家熟知的“其一”是一个艺术整体,甚至一问一答,对“百般红紫”欲抑先扬,对“杨花榆荚”欲扬先抑,只不过大家对于这“其二”没有太用心关注而已。

韩愈《晚春二首·其二》诗曰:

谁收春色将归去,慢绿妖红半不存。

榆荚只能随柳絮,等闲撩乱走空园。

诗句是说,是谁要把这春景收回去呢?红红绿绿的花花草草已有一半凋谢凋零了。而榆荚却只能伴随着柳絮飘荡游走,正如同没有才思的凡夫俗子在这空寂的园林里游走——这样的语气语调,明显是在为榆荚和柳絮抱屈,鸣不平,不像是在好好说话呢,韩愈是有些牢骚满腹啊。

韩愈这两首《晚春》诗,在很多版本里并不把它们看成组诗,语文教材教学选取时似乎也没这样考虑,因而造成了大家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局面。教材编排者大约也是如此,而千百年来解读韩愈“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的学者也是莫衷一是,众说纷纭。然而这两首诗均为韩愈作品,这是没有疑问的,从诗意探寻,比如这两诗的首句“草树知春不久归”与“谁收春色将归去”,语义是递进的;而两诗书写关注的对象完全相同,都是一般的“草木”繁花与作为对比的柳絮和榆荚。因此,这两首诗是明显关联的,即便并非写于一时一地,也当视为“组诗”为正解。而把这样的两首《晚春》诗联系起来考量,韩愈的意思是大致可以明了的。

深度解析下来,“其一”中的“百般红紫斗芳菲”是反话正说,看似赞美,实则贬斥。为什么这么说呢?诗句中的“红紫”就给出了答案。其实,古人最正统的观念里,“红紫”并不是什么好的颜色。而这样的理念,来自至圣先师孔子。

《论语·阳货》云:“子曰:‘恶紫之夺朱也,恶郑声之乱雅乐也。’”邢昺疏解曰:“此章记孔子恶邪夺正也。‘恶紫之夺朱也’者,朱,正色;紫,闲色之好者。恶其邪好而夺正色也。”此即成语“红紫乱朱”的出处。再者,古代有“五色”之说,以青﹑赤﹑白﹑黑﹑黄为正色,其说出自《尚书·虞书·益稷》:“以五采彰施於五色,作服,汝明。”孙星衍疏云:“五色,东方谓之青,南方谓之赤,西方谓之白,北方谓之黑,天谓之玄,地谓之黄,玄出於黑,故六者有黄无玄为五也。”

在这样“五色”为正的文化传统浸润下,韩愈眼里“百般红紫斗芳菲”的景象,自然就过于缭乱了——反倒是“无才思”的柳絮、榆荚质朴、洁白,更显亲切——因此,反转再反转,杨花榆荚有才思,杨花榆荚其实才是不屑争春的,最有“才思”的,韩愈是给了它们一个最大写、最特写的“赞”。于是,《晚春二首·其二》里韩愈便下了判语,“慢绿妖红半不存”,“慢绿妖红”显然有明确的贬义——那“红紫”其实属于“妖红”啊,连那个绿也被称为“慢绿”了,这“慢”字当有“轻慢、侮慢”的含义。对比于“百般红紫”和“慢绿妖红”,榆荚和柳絮在韩愈的这两首诗里恰恰是“欲扬先抑”的,也就是说,这两首诗里苦意争春“百般红紫斗芳菲”的“草树”原来却是尴尬的衬托,作者寄予同情与歌颂的正是那“杨花榆荚”。在“其一”中,说“无才思”的榆荚和柳絮无意争春,非常高洁,在“其二”里,表达榆荚和柳絮空园寂寞,却不同流合污——作者的人格理想正是投射在这“杨花榆荚”上的,才华横溢却无人赏识,志向高远却又“等闲撩乱走空园”。

哦,所以,大家对于榆树、榆钱、榆荚尽可充满好感,不要再因为韩愈“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一句而困惑不解了。

而且,古诗文里,榆树一直很正面,还神圣得很。

榆树

榆树入诗,早自《诗经》始,距今已有三千年左右。《陈风·东门之枌》有曰:“东门之枌(fén),宛丘之栩。”对“枌”的注解说,“枌,白榆也。”《陈风·东门之枌》这首诗,按照朱熹《诗集传》的理解,是在写“男女聚会歌舞,而赋其事以相乐”,这是一首欢快甜蜜的情歌。而白榆树则是这青春男女爱情歌舞的布景,白榆林下的情情爱爱,也真是浪漫。

非但如此,白榆树还是先民的宗族保护神树,社树。关于社树崇拜,本专栏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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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槐树的社树敬仰已有介绍,可以参看。榆树作为社树的记载则更为明确,《史记·封禅书》《汉书·郊祀志》《后汉书·肃宗孝章帝纪》均一再强调“高祖初起,祷丰枌榆社”,“高祖祷丰枌榆社”。此则表明,汉高祖刘邦特意祭祀榆社神树,他使得对于榆社神树的祭祀上升为国家行为。

汉代不仅有祭祀榆社神树的国家典礼,还把白榆树作为天上神树配乐歌唱。汉乐府《陇西行》歌曰: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

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

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

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

汉人的想象世界里,天上的欢乐世界也有这白榆树、桂树,以及神异的青龙和凤凰。而且,那白榆树、桂树都是特意栽植的“夹道生”的行道树——这反映现实的生活里,汉代的都市,栽植白榆树作为行道树是大概率的存在。至唐代,李商隐《圣女祠》诗有“从骑裁寒竹,行车荫白榆”的诗句,“行车荫白榆”,驾驶车辆赶路,以白榆树遮阴,这倒是明白如画了。再回到天上,唐代施肩吾《望晓词》诗曰:

揽衣起兮望秋河,濛濛远雾飞轻罗。

蟠桃树上日欲出,白榆枝畔星无多。

日出星稀,后两句诗,把白榆树与王母娘娘的“蟠桃树”相提并论,那白榆树的地位当然是崇高无比的。而唐朝人这天上“蟠桃树”的想象,大约就与大家喜闻乐见的《西游记》里的演绎一致了。

王母娘娘的“蟠桃树”被我们的先民“栽培”到天上,凭什么呀?那还不是因为蟠桃好吃!既然这样,白榆树被先民“栽培”到天上,也是因为好吃啊——对于先民而言,榆钱儿、榆树叶甚至榆树皮都是珍贵的、美味的食物。当然,实际上能吃好吃或许并不能决定先民就会崇拜白榆树,但这至少是个可能的基础,榆钱儿、榆叶、榆树皮能吃好吃才有可能使得白榆树会被敬奉为社树社神,并在天上也有了相对应的白榆星,也才有了“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的歌谣。

那么,榆钱儿长得丰盈了,你可要亲口尝尝哦,那满口儿的清香甘甜,就是春天的味道!

编辑

曾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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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

编审

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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