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期我们介绍了余未人作品《我的百年家族记忆》中的《“西化”的金陵大学》,文章讲述的是余老师的父亲在金陵大学求学的难忘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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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继续介绍《我的百年家族记忆》中的另一篇文章《抗战中的繁华山城贵阳》,走进繁华生动的山城贵阳。
我想追溯自己祖辈的命运,想越过教科书中从小为我们划定的圈子,透过祖辈们每一个个体亲历的生活,那些时光隧道中的几个个体标本,零零散散的碎片,还有大时代中一个个小人物的命运,去探寻对家国历史更真实、生动的诠释。
——余未人
抗战中的繁华山城贵阳
到得贵阳,正是金秋时节。汽车驶到小小的城门外,还是一片片稻田,金黄黄的稻谷飘着淡淡的谷香。这让滕銮仿佛回到了江西老家莲荷。
弟弟滕柱从香港来到了贵阳。在贵阳《中央日报》社做编辑。这家报纸也许是贵阳史上空前的一家“大报”,它直辖于国民党中央宣传部。它的前身是《武汉日报》,一九二六年在汉口创办。一九三八年十月汉口沦陷,该报社迁筑,并于十二月一日在贵阳复刊。滕柱与其上层素知这番根底。滕柱逃难到贵阳后,就应邀为其服务了。如果不是因为抗战,这张“大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沦落”到贵阳来的。
街头有红绿纸写的标语:“打鬼子去!”“当兵是好汉!”那毛笔字,好的堪称书法作品,差的则是幼童涂鸦。足见其全面参与的程度。小孩子唱的歌谣也充满了抗战的气氛:“太阳落坡又东升,我国来了东洋兵,烧杀掳抢都玩尽,不去当兵哪得行!”
滕柱热心地让滕銮、余树基、兰花住在他家里。他家本来就逼仄,再加上三位不速之客,就更是拥挤不堪了。滕銮刚到贵阳人生地不熟,也只能如此。
余树基既然把母亲安置在贵阳,自己也就打算日后到贵阳谋职。余树基看来,贵阳城小也有小的优势——警报一响,人们很快就能奔往城外躲避,那就相对安全些。在抗战年代,已经别无选择。
余树基在贵阳住了几天,拜访了金陵大学电机系的同班同学刘守学。他在贵阳电厂做发电股长。他带领余树基参观了电厂。这个小小的发电厂与昆明的耀龙电厂,都是难兄难弟,没法与南京的首都电厂相比。但不论何时,生命安全都是第一位的。如今,南京的首都电厂早已落在日寇的魔掌之中。余树基时常牵挂当年没有疏散的同学、同事。据传,一位也在首都电厂服务的金陵校友是著名的抗战先锋分子,他已经丧生于日寇的屠刀下,这让余树基十黯然。昆明常常遭受日机轰炸。只有贵阳,在一九三九年二月四日轰炸造成众多民众死伤后,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让日机不敢轻易来犯。
余树基还看好贵阳的,是文化教育正在点点兴起、成长。当时贵阳本土已经有了贵州大学和贵阳师范学院两所大学,而从上海内迁来筑的大夏大学,是余树基很器重的学校。它的文科颇有名声。自从江雪上了西南联大、学了社会学,余树基就时时关注起这个专业来了。在这生命朝不保夕的抗战年代,大夏大学的“社会研究部”却下大力气研究处于边缘状况的、贵州苗夷的生活习俗、文化、社会,这可谓异军突起,独树一帜。社会研究部由吴泽霖担任主任,陈国钧担任副主任。这都是西南联大社会学系师生耳熟能详的名字。陈先生亲自深入到贵州各地调查苗夷社会,拟在贵阳文通书局出版《贵州苗夷社会研究丛书》五种,又搜集了不少文物,比如水书、苗文,各种服饰、用具,等等。这是学术上的大建树,没有学术上的献身精神,是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创举和壮举的。余树基感到欣慰而敬佩。余树基觉得这是贵阳的一个亮点,更促使他愿意前来贵阳工作、生活。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月,滕銮和兰花两个女子初到贵阳,万事皆难。滕銮想搬出弟弟滕柱家单独住,余树基执意不允,滕柱也再三挽留。在弟媳妇面前,滕銮有些不自在。日子一长,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矛盾不断产生。她老是有一种“寄人篱下”的疑虑。一介书生滕柱夹在两位女性亲人之间,不知如何是好,十分为难。
我后来与奶奶滕銮聊天,发现她不愿寄住在弟弟滕柱家,还有一个深层的原因藏在心里。滕銮此前交往的女性,都是没上过几天学的,自己的文化水平比她们还稍高一筹,仿佛自己就是个女性“读书人”了。她从来没有与同是女性的真正的文化人接触过。而弟媳妇蒋芝英是齐鲁大学的毕业生,在外面做事拿薪水,是“新派”人物;自尊心特强的滕銮在她面前觉得极不自在,矛盾的种子就孕育了,而后生根发芽,一发而不可收。
余树基返回昆明后,滕銮就坐不住了。滕銮凭一双小脚逛遍了贵阳的大街小巷。一九三九年日寇对贵阳城中心所进行的“二四”轰炸的遗迹还历历在目。民教馆、大十字、中山路、小十字、大南门等繁华闹市还是弹坑累累,瓦砾遍布。在当年,收拾轰炸残局,也是一项重大工程啊。于是,她尽量在城边上找房子。终于在红边门找到了两小间茅草屋,她当即交了房租和押金。弟弟去看了,说相当于上海亭子间大小。但她去意已决,不顾弟弟的劝阻,带上兰花,第二天就搬进去住了。
这是滕銮一生中住过的最简陋的茅屋,空空荡荡没有任何家具。老板娘说,我原先的床铺、桌椅都卖光了!我是靠你付的房租才买了点米填肚子。滕銮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几件必要的家具,就在那里安顿下来。一张吃饭用的方桌,后来跟随余家几十年,有如“传家宝”,正是逃难的纪念。
在滕銮眼里,贵阳城内和城外是两个世界。城外与乡村的莲荷没两样;城内却有如当年自己住过的南昌;当然,它比南昌小;而其繁华,却是在南昌之上。入夜虽没有霓虹灯,但商家的灯光也十分耀眼。这里满街能听到吴侬软语。贵阳人称呼那些外来者为“下江人”。“下江人”是一个头脑灵光、会做买卖的庞大群体。他们开了商店、旅馆、照相馆、戏院、电影院,仿佛要把江南的繁华尽量搬进这座小山城。贵阳大戏院修建经年,是一家颇有名气的电影院,广告也有如上海的影院广告一般花花绿绿而性感。那些过去只是在报纸上、展览会上、舞台上露面的明星、画家、记者、著作家们,居然随时都能在小城街头见到。烫头发、穿旗袍、着高跟鞋的小姐太太袅娜而行;“仲家”女子的服装绣有精美的花边,颇像滕銮幼时在家穿过的宽腿裤子、大袖衣裳,看去特别亲切。着麻布百褶裙、扎绑腿、穿草鞋的“苗夷”女子挑着穿成串的山楂、刺梨沿石板小街售卖。“黄包车”是贵阳主要的交通工具之一,车夫们如牛马一般拉车飞奔,但所得收入大多用来抽鸦片,他们食量大而吃不饱,面黄肌瘦。那些用竹篾背篼背着“昭通梨”走街串巷叫卖的山里汉子,从威宁县走了二十多天山路才来到贵阳,他们的衣裳被磨成布花花,常常不能遮羞……大街上,还常常能见到一队队负重的驮马,铃声叮当;清晨,有人牵牛过市,现挤现卖新鲜牛奶,人仿佛成了牛犊子。这些都是滕銮此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
而最让滕銮惊异的,是食盐这种在沿海再穷的人家也不缺的东西,却是贵阳最稀罕、紧俏的热门货。官方设有“食盐官销处”,官价比市场上便宜些,生意特好。但就是官价,一天之内也说不定会涨上几毛钱。因为贵阳历来有“斗米斤盐”之说。贵州的公路上跑着一辆辆运盐的汽车和人力小车,背背篼的“盐巴客”在川黔道上成群结队日日跋涉。城里时而能见到一些穿长衫子的男人挑一根扁担,两头拴一坨黑乎乎的“石块”,那是从昆明过来的岩盐。本地老百姓走亲戚用此物送礼,就是厚礼了。滕銮在昆明就见过岩盐,而且,她知道长年吃那种岩盐会得大脖子病。患者的脖子吊着一大块赘肉,形象可怖,在昆明和贵阳都常常能见到。而贵阳的房东却说,岩盐是好东西,它比川盐咸。吃不起盐的人家,还可以用它来吃“望望盐”——将一块岩盐吊在灶上,煮菜时放在锅里涮一涮,就算是有盐味了。而平时则可以“望盐止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