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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多情门前乌桕,欲行欲语还休,当乌桕树作为爱情树

动静原创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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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原创

读了本专栏的文章《霜吹乌桕含情树,乌桕叶丹天已寒》,好些朋友、师生很善意地@我说,《西洲曲》才是最早写了乌桕树的。的确,写乌桕树,抒发甜蜜而又忧伤的离人情思,最早来自南北朝乐府诗《西洲曲》——而这样的多情门前乌桕,欲行欲语还休,当然要作为一个专题好好摆一摆啊。

《西洲曲》诗云: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

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

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

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

鸿飞满西洲,望郎上青楼。

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

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

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歌里四唱“西洲”,回环往复,情深意长。先是“忆梅下西洲”,寄托情思的是“梅”,要“折梅寄江北”,情人远在江北。接着自问自答说,“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这样的话语,所自然带出的桥头、渡船等等也都满是情意绵绵的回忆……中间又有“鸿飞满西洲”,因飞鸿而至期盼情郎归来,于是“望郎上青楼”。最后还希冀“南风”给“江北”的他捎去慰藉,以消解“君愁我亦愁”,而再有“吹梦到西洲”痴情语,恰与开头呼应,更真切表达思念之深,“梦寐思服”,梦寐难忘。

镜头特写,“乌桕”在《西洲曲》里是如此歌唱的:“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这几句,转折起伏,错落有致,从“日暮”唱起,伯劳飞—乌桕树—树下—门前—门中—翠钿(精心装扮)—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如此不厌其烦,叙述上还很有顶针的味道,真是耐人寻味。然而,悉心体察,核心要点其实便是:最是深情动人处,妾家门前乌桕树——傍晚时分,伯劳鸟飞鸣,乌桕树叶飒飒作响,满以为这是郎君哥哥会回来呢,开门却仍是空欢喜一场!

后世文人,拟作《西洲曲》或因《西洲曲》感发创作诗词的有很多,也有一些作品深有体察,并没有“忽略”这乌桕树。唐代温庭筠《杂曲歌辞·西洲曲》有曰:“门前乌臼树,惨澹天将曙。鹍鵊飞复还,郎随早帆去。”明末清初彭孙贻《折桂令二首·其二·秋怀》有云:“旧游,乌桕西洲,红藕风柔。”清代钱载《兰陵王·戊午十月三日,偶拟<西洲曲>意,成此阕》词曰:

伯劳寂。乌臼门前覆碧。西洲晚,曾是几番,折取梅枝寄江北。鸦雏怅鬓色。妆饰单衫殢力。郎何在,摇桨弄花,还趁南塘路无隙。

低头试寻觅。漫损尽莲心,留下莲菂。分明怜得难怜得。况锦袖波冷,玉钿香悄,凝眸千里至雁翮。但长断书尺。

消息。岁虚掷。尽海动楼阴,天垂帘额。阑干素手凭将夕。傥为我愁系,待君愁释。西洲风好,遣梦里,暂认识。

伯劳鸟,乌桕树,折梅花,摇桨,南塘……钱载的这首《兰陵王》,比较忠实地再现了《西洲曲》的风味。

“门前种树名乌桕”,而又有一些情歌,较为集中地把乌桕树与思妇的形象结合起来,从深层意涵上接受了《西洲曲》的笔法,很是有“一提到乌桕就想起了你”的痴情。在这个意义上理解,乌桕树简直就是寄托深深爱恋的爱情树了。

明代张宁《乌栖曲》歌曰:

乌桕树上夜乌栖,黄茆舍里晓鸡啼。

鸡啼未了乌飞去,锦帐佳人不知曙。

明代谢榛《远别曲》诗云:

阿郎几载客三秦,好忆侬家汉水滨。

门外两株乌桕树,叮咛说向寄书人。

明末清初王鸣雷《子夜歌·其三》诗曰:

门前乌桕树,是侬别欢处。

门前老鹁鸪,生子白头乌。

明末清初毛奇龄《江南杂诗四首·其四》诗曰:

何处重相忆,青溪小妹家。

种将乌桕树,噪杀白门鸦。

以上列举出的这样四首关于乌桕树的诗歌,都是可以理解为与男女爱情直接相关的,而所表现出的情景,又都是男子出门在外,长久不归,女子满怀思念,深情不改。诗歌里的乌桕树下,既是离别之处,又是盼归之所,真是有无限情爱,都在这里汇聚缠绕。

清代吴翌凤《秋蕊香·愁听蝉吟高柳》词曰:

愁听蝉吟高柳,人倚小楼时候。白云飞去青山瘦,一抹晚霞红凑。

门前记得双乌桕。横街口,阑干十二休垂手。今夜露凉依旧。

词里有“阑干十二休垂手”一句,明显承继来自《西洲曲》里的“栏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故而,“门前记得双乌桕”,便是《西洲曲》之“风吹乌臼树”以及“树下即门前”;而“人倚小楼时候”所写情与景,正当如同《西洲曲》之“忆郎郎不至”“望郎上青楼”。

清代吴绮《镜中人·其二·别绪》词云:

绿杨花,乌桕树。日日门前来去。别后浮踪无据,梦绕西陵渡。

是处乱山啼杜宇,黄檗难言心已苦。疑煞楚云和楚雨,悔被诗情误。

清代朱彝尊《思越人·小门关》词曰:

小门关,深径转,昔年曾醉秦楼。笑撚画裙青案底,教抬纤手藏钩。

临行指我相寻路,镜湖一曲西去。绕遍湖塘乌桕树,知他门掩何处?

这两首词比较,吴绮词作里意象太多,门前乌桕树的表情达意功能反倒被冲淡弱化了;而朱彝尊词作里,门前乌桕树却成了追寻爱人的唯一的爱情的标志——然而命运却又开了个大大的玩笑,绕湖连山,家家门前都有乌桕树,“神女”所归到底在何处呢?明明“临行指我相寻路”了,但就是相寻无门啊,看来不但是个情痴,还是个路痴了。那只得忧心忡忡,徘徊怅惘,如同曹植《洛神赋》所云:“背下陵高,足往心留。遗情想像,顾望怀愁。”

晚清毛澄《巴女词·其一》歌云:

填却瞿唐峡,郎船何处流?

门前乌桕树,留著系郎舟。

据说,《巴女词》之作,起自诗仙李白。李白《巴女词》歌曰:“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月三千里,郎行几岁归?”这也是怨恨离别的儿女情歌。毛澄这首《巴女词》内容上仿佛对应李白之作而发,“巴女”不舍情郎,竟然想到要把瞿塘峡填上,以此甚至便可截断长江,也就使得“郎船”无处顺流而下,自然不能“急如箭”“去若飞”了。而聚焦一下,从“门前乌桕树”的意象思考,毛澄这首小诗又真像是《西洲曲》的回响。《西洲曲》里,男子去了“江北”,也还是乘舟船远行的,与《巴女词》情境相通。故而毛澄《巴女词》“门前乌桕树,留著系郎舟”之语,尤为彻骨情深。也便是多情女子再次向情郎歌唱真情,“叫声哥哥你快回来”,期待情郎哥哥念着想着家门前的乌桕树,一定要早早乘风破浪回家来。

当乌桕树作为爱情树,生生世世相依相恋的情感的力量撼动人心,甚至令人惊心动魄。清代张槎《醉妆词·闺思》词曰:

江头路,山头路,知在谁边住?

马行处,车行处,只有乌桕树。

心里眼里都是你,江头山头都是你;身愿化作乌桕树,马行车行跟随你!这样的吟唱,情思萦绕,从自家门前乌桕树出发,我与爱人、爱人与乌桕树、我与乌桕树,已经合三为一了。

如此深情的小词,毫不夸张地说,简直就是爱意绵绵的乌桕树的绝唱!

多情门前乌桕树,西洲一曲动人心。

图片拍摄:孙秀华

编辑

刘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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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宇

编审

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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