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国学大师程千帆、沈祖棻伉俪的著作,让我开阔视野;先父对我讲述的程伯伯轶事,更让我遐想万千。
我翻到了1932年他们在金陵中学毕业时一起打网球的照片,生龙活虎容光焕发。那时,网球运动已在金陵中学这样的教会学校开展。1915-1934年,中国男子网球队还参加了第二届至第十届远东运动会。
1932年,余树基(左)与程千帆(右)等
先父曾说,程是名士之后,性情豪放,妙论甚多,古典文学根基厚实……程千帆常常在报纸副刊上写小文章,还写小说在《东方杂志》发表。这在同学当中,是特别引人艳羡的——发表文章有稿费,五毛至三元钱一千字。那时候一个月的伙食费是六元钱。程千帆除了解决自己的伙食费之外,还不时请先父去游览名胜古迹,去玄武湖划船、喝茶。先父与程千帆二人自诩饮兰餐菊,不屑于社会上吹吹拍拍的世风。他们谈吐投契,结为挚友。余树基对程千帆有一种发自内心的仰慕。在先父的一生中,似乎只有程千帆让他产生过这样非同寻常的情愫。
1949年后,先父与程千帆友情中的一件事,已通过一份看似无关紧要的“自传”,白纸黑字进入了先父的档案。
1936年,程千帆在金陵大学时
在当年国民政府所办的大学里,乍看去莘莘学子都埋头于学业而心无旁骛;但身入校园,方知大学是一个五花八门的小社会。学子如何选准自己的人生道路,是一件天大的事。可人生之路从来是谜团重重,对于涉世浮浅的大学生来说,盲人骑瞎马的事儿时有发生。
在金陵大学上学时,余树基一直想回一趟江西老家祭扫父陵,但苦于囊中羞涩。大学三年级即1935年暑假,余树基的长辈欧阳豪在江西九江去世,想到欧阳伯伯对自家的深厚情谊,余树基特别想前往吊唁,情之切切,欲罢不能。
适逢此时,他听好友程千帆说,市里有一个“南京各大学学生暑期赴江西考察团”,能免费提供参观的食宿交通。程千帆有幸被邀参加。经济窘迫的余树基这时怦然心动,免费回老家旅行!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自己能否享用一份?
1936年,程千帆在金陵大学文学院楼前
但他后来听说,活动似乎是由领取政府津贴的“职业学生”领头的,心生疑窦。余树基对职业学生历来不屑,从没参加过他们的活动,也未与他们有过交往;此时贸然要求参加,很失面子,难以启齿,想必也不会获准。但回老家的念头在脑子里萦回着拂之不去,做梦也不得平宁。
他终于忍不住与程千帆商量。程千帆见余树基欲说还休的神情,就明白了。他性情豪爽,对好友之托,历来是有求必应的。他便主动提出:“你放心,这事我来办!你就随团享受一次免费回江西老家的待遇吧。反正有人出钱,大家都是趁暑假出去玩玩,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
程千帆没有参加什么组织更非中坚分子;但因他功课出众,又常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是金陵大学有名的才子;所以学校的种种活动,组织者都乐意请他参加以壮声威。这次余树基想参团的事有他鼎力相助,组织者就开绿灯了。
改革开放后,我看到了文革期间先父为此写下的没完没了的检查交代。余树基每每回忆起这次旅行,都痛悔当年自己图小便宜的轻率举动。他时常教育我,不能贪求免费的午餐,贪小便宜总是会吃大亏的;不该自己的享受,一分一厘也不能贪图。此番教诲对我人格的形成大有裨助,让我终身受益。
1983年,程千帆在家中
我仔细阅读了先父的检查之后,察觉有两个耐人寻味的细节。
一是“换得当时共产党所发行的纸币和硬币各几种作为纪念”。由此可以看出,余树基与程千帆“政治观念”淡薄,且有点收藏的癖好;而另一方面,当时在这样一个被当局控制的团体里,竟然也容许此番举动,并没有被检举为“不法”行为。回校后,程千帆还兴致勃勃地将这些纸币和硬币装框,赠予金陵大学图书馆,用力透纸背的楷书写上了二人的名字。金大图书馆正式接受收藏。这是他们友谊的见证。亦可看出当年金大海纳百川的学术雅量。
其实,历史是由一个个具体的人和事件构成的。历史的书写常常受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左右;而历史的真实存在是科学,是学问。二者很难统一。“是而非之,非而是之”,其间的奥妙是后人永远探寻不尽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多留下几朵浪花、几滴水珠,就能让后人有更多的通道接近历史真实。
我一直想,如果有机会,我当到南京一些大学的图书馆考查探寻,是否还保存了程伯伯和先父送上的这份凝聚了好奇、蒙昧的礼物?但该往什么大学去查,却漫无头绪。历经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又有1950年代的院系调整,金陵大学分别调整到好几所大学,原校早已不复存在了。
1995年4月,昔日金陵大学宿舍前
2010年5月,经远在加拿大的好友牵线,辗转联系上定居加拿大的南京大学图书馆老馆员陈远焕先生。陈先生忆及此事尚有印象,曾见到过此物,但现在却无从查起了。陈先生又发电邮询问了有关人士,也没能找到线索。
二是瑞金红军烈士纪念塔,在余树基的“检查”中写为“阵亡将士纪念塔”。此称谓是他根据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伦敦的阵亡将士纪念塔推断的。常常以鸡毛作令箭的造反派们因阅历浅薄,也没能看出有什么不妥。否则,“崇洋媚外”的帽子又会落到先父的“花岗岩脑袋”上了。
据史料记载:“瑞金红军烈士纪念塔1933年8月1日破土动工,1934年2月2日上午8时,苏维埃中央政府在这里隆重地举行红军烈士纪念塔揭幕典礼。这是红军的第一座纪念碑,塔身做成一枚炮弹的形状,凝聚了红军烈士的鲜血。1934年10月,红军主力长征后,红军烈士纪念塔被敌人拆毁。”而先父前往瑞金是1935年7月,当局还来不及拆除此塔。
程伯伯毕竟一直待在名校,这样的事多如牛毛,排不上号,1949年以后,并没有为此受到任何追究。
程伯伯寻找先父的最后一封信札,是1978年10月3日写就:“……极以兄为念。因此,决定先写一简探听一下,如得回信,当再详告一切……兄情况,但于数年前闻外调人员说了一句,每月拿15元烧锅炉而已。其余尽在不言中……看现日月重光,天地清泰,一切均成陈迹矣……”
程千帆致余树基信
可先父已于一年前驾鹤西去。这封书信几经辗转,到达我母亲手中……
程伯伯松鹤延年,于2000年羽化登仙。天意从来高难问。想必,他与先父早已相契于天堂。
文中程千帆照片,由程丽则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