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当然并没有真的做过渔父,但他一再表示想要去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渔父。
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词曰:
本词有苏轼自序云:“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这表明,这首词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公元1084年),将要离开黄州到汝州任团练副使之际,是苏东坡留别“邻里”“君子”的抒怀之作。词作的情感很复杂,很有“难与君说”的怅惘难耐。
显然,词作开篇“归去来兮”是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典故。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一铭归隐之志,二抒故园情深,三庆回归欢悦。但苏轼这首词里用这一典故,苏轼只是“尬用”而已。一则归隐无望,苏轼此时此际“君恩深重”只得去汝州赴任,“长恨此身非我有”,绝对不可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二则归乡无望,“万里家在岷峨”,故乡情只成空叹。三则回归无望,当然只能是“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而词的下片又云:“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这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表达归隐之志、乡关之思。这里的“秋风洛水”与“莼鲈之思”是一个意思,典故来自《晋书·张翰传》:“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弃官而归,退隐还乡,何其旷达,真名士也!张翰开启的不是世界那么大我要去看看,而是家乡那么美我马上就回去;这不仅仅是说走就走的旅行,而且实质上是彻底的走心的回归。
这样的情怀能不动人么?
但苏东坡偏偏做不到啊!
苏东坡只能在词的最后挣扎里念想,“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这话里话外,表面上是说,请黄州东坡雪堂(苏轼黄州居所)的乡邻帮我时不时地晒晒我的“渔蓑”,有朝一日我会回黄州来再穿上渔蓑去做渔父;而结合故园之情来思考,归乡情切切,话语的深层次含义是,我总有一天要回到“万里”之外的故乡“岷峨”,穿上我的“渔蓑”,远离官场纷扰,去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渔父。
图源:安徽省泾县人民政府网
关于闰月,谚语有“三年一闰,五年二闰”的说法。苏轼《满庭芳·归去来兮》词里交待说“坐见黄州再闰”,“再闰”就是“二闰”,可见苏轼来黄州已有五个年头。五年的凄风冷雨,五年的清风朗月,苏轼成了“东坡居士”,“一蓑烟雨任平生”,苏东坡穿起了渔夫的蓑衣。
苏轼的《调笑令·渔父》据信也作于宋神宗元丰七年,词曰:
渔父,渔父,江上微风细雨。青蓑黄箬裳衣,红酒白鱼暮归。归暮,归暮,长笛一声何处。
联系对于上一首词的理解,苏东坡对渔父的羡慕之情、对隐居生活的无限向往溢于言表,真是有一颗诚挚的“渔父”心啊。
对照这首小令,我们来扒一扒苏东坡的“渔父”浪漫。
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渔父,背景要有“江上微风细雨”,美美的;要身披青色蓑衣,头戴黄色箬笠,打扮行头帅帅的;要喝着红酒,吃着白鱼,衬着暮色,爽爽的;还要文文艺艺地吹着长笛,神神秘秘的——这肯定不是渔夫的真实日常啊,简直就是玄幻的桃源仙人桥段。
而作为文学形象,苏轼“渔父”的直接来源是唐代张志和《渔歌子》:“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全面接受张志和的这首词,苏轼写有《浣溪沙·渔父》:
西塞山边白鹭飞,散花洲外片帆微。桃花流水鳜鱼肥。
自庇一身青箬笠,相随到处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看到苏轼这首《浣溪沙·渔父》,大家也是惊呆了吧——就比张志和《渔歌子》多了句“散花洲外片帆微”,还把“山前”改成了“山边”。由此可见,张志和《渔歌子》对苏轼是影响至深的——在黄州,“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之时,“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之际,苏轼吟吟哦哦、念念想想的一定也有“西塞山前白鹭飞……”
而与《调笑令·渔父》风格、内容一致,苏轼还有《渔父》四首:
虽然分写渔父的“饮”“醉”“醒”“笑”,但这《渔父》四首其实是一体的,是一个文学整体。前三首反反复复写渔父与酒,所谓“酒醒还醉醉还醒”,不过是“但愿长醉不愿醒”。而这样的醉酒渔父,其文学渊源是《楚辞·渔父》。
《楚辞·渔父》一般认为是屈原的作品。文中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而渔父认为,“世人皆浊,何不淈(gǔ,搅浑)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huò,吸;喝)其醨(lí,薄酒)?”也就是说,既然世上的人都肮脏,何不搅浑泥水扬起浊波呢?既然大家都迷醉,何不既吃酒糟又大喝其酒呢?应该要“与世推移”,随着世道的变化而变化以合乎时宜——屈原当然不会认可渔父的理念,后世文人往往以屈原为人生楷模、品德典范,也当然不会认可渔父的理念。
但后世文人往往会由《楚辞·渔父》引申出“醉酒渔父”的形象。因为在最初的文学描述里,“屈原”与“渔父”是对立的存在,渔父劝诫屈原从俗浮沉,甚至同流合污,而屈原独立不屈,傲然于世,高洁清白。因此,后世文人摹写“醉酒渔父”更多的并不是表示作者认可和接受“醉酒渔父”,而是藉此表达愤世嫉俗情怀,以及“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高洁高尚。
所以,苏轼《渔父》四首的真正主旨并不在于前三首“渔父”与“酒”的纠结,不是要去做一个醉酒渔父,而归结在第四首“渔父笑”上。
“渔父笑”,渔父笑什么呢?
渔父能有什么小心思呢?
真正的渔父可能没有什么小心思,但苏轼《渔父》四首写“渔父笑”构思精心、独具匠心,堪称“文心雕龙”。
为写“渔父笑”,苏轼在第三首里就用结语“一笑人间今古”来作了先导。第三首所写是“醉梦落花飞絮,醒来人间一笑”,这是无比旷达、超然的。整个“人间”都是堪笑的,都可以付之一笑。这既是“渔父笑”的先导,也是总括。而第四首里,终于出现了与“渔父”对立的人物,“官人”,这当然就是渔父所“笑”的对象了!
图源:安徽省泾县文旅局
鸥鸟忘机,孤舟渔父在“漠漠一江风雨”中像“轻鸥举”,飞鸟般逍遥自在。而可笑的是,营营役役,“骑马官人”只能“长恨此身非我有”,还要渡江奔波——噫,这不正是苏东坡自我嘲讽、自我剖析的“多情应笑我”吗。
“乌台诗案”的风浪,历经黄州五年的沉淀,苏东坡很接受李白“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句)的潇洒隽爽,诗词文赋里“扁舟”意象比比皆是,与之相关联,也较为集中地书写构建了苏东坡标签化的“渔父”形象。
是的,苏东坡当然并没有真的做过渔父,但他一再表示想要去做一个安安静静的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