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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醉美《春江花月夜》的传奇,从隋炀帝到张若虚

动静原创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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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春光如此美好,我们谈谈美丽动人的《春江花月夜》吧。

一提到《春江花月夜》,大家马上想到的肯定会是唐人张若虚的那首,“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这首诗是很美很美的,闻一多先生给予了高度评价。“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很显然,闻一多认为正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完成了“宫体诗的自赎”。而闻一多在考证张若虚的小传时又指明了“《春江花月夜》”的来历,他所依据的是《乐府诗集》。

这里,可能与大家原先的认知不同的是,其实“《春江花月夜》”并非只有张若虚所写的那一首,而是有很多首,而且,张若虚的那一首也不是史上第一首。

宋人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对于“《春江花月夜》”,引《旧唐书·乐志》解说云:

《春江花月夜》《玉树后庭花》《堂堂》,并陈后主所作。后主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乐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

文段主要意思是说,“《春江花月夜》”的创制者是南朝陈代的陈后主陈叔宝。这位精通音乐,沉迷于写诗而不能自拔的陈朝末代皇帝陈叔宝,经常召集皇家“乐府诗”文艺沙龙,他本人、“宫中女学士”和他朝廷上的那些大臣们会产出一批又一批的精致作品。于是他的那个善于逢迎的“太乐令”,宫廷乐团团长兼首席专家何胥又精挑细选,为一些特别艳丽的诗歌谱曲,并指导进行配乐、演唱、编舞,作为宫廷娱乐,作为下一次皇帝文艺沙龙时的表演项目而呈献给皇帝陈叔宝;龙心大悦后再“相和为诗”——这样简直成了陈后主的日常完美闭环——只要不去考虑那些军国大事!

对于陈后主其人其事,这样的记载是可信的,可资印证的材料也有。《南史·后妃传》载曰:“以宫人有文学者袁大舍等为女学士。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词,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其略云:‘璧月夜夜满,琼树朝朝新。’大指所归,皆美张贵妃、孔贵嫔之容色。”

依据这则材料理解,则“《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陈后主陈叔宝创制的名作,主要的用意,要表达的主要意思是赞美、夸耀张贵妃张丽华等爱宠的容华绝代——那么,这也难怪杜牧《泊秦淮》讥讽叹息说,“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这第二则材料虽然没有提到“《春江花月夜》”,但很显然,人们是将这“《春江花月夜》”也归入“《后庭花》”一类的,“《春江花月夜》”也被认为是靡靡之音、亡国之音。

但历史的讽刺比陈后主陈叔宝的荒淫误国还值得玩味,颇像一出反转剧。先是公元589年,隋军大举南下,攻破建康,灭亡陈朝,陈叔宝被掳至长安。而陈叔宝所创制的“《春江花月夜》”显然也被大隋朝俘获,尽管陈叔宝所写的乐府诗“《春江花月夜》”并没有流传下来,但陈叔宝所创制的“《春江花月夜》”却倒也没有灭亡,至少曲调、歌舞大概是被隋文帝杨坚所掌握、所欣赏、所享用的。

于是,现存最早的“《春江花月夜》”不是创制者陈叔宝的,而是后来胜利者杨坚之子隋炀帝杨广所写的。

隋炀帝杨广《春江花月夜》二首诗曰: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

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夜露含花气,春潭漾月晖。

汉水逢游女,湘川值两妃。

乐府诗“《春江花月夜》”,题目就明确要求了诗歌所要表达的内容——即,要写春、江、花、月、夜这五种美丽景物,继而形成整体的美好景象。按照这个要求,考察考察隋炀帝杨广的这两首诗,这两首《春江花月夜》诗其实堪称艺术杰作。

我们重点来赏析一下他的这第一首,“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第一句点出“江”来,又不动声色,写江水“平”,且看似“不动”;这是说春江水涨,静水流深,满江春潮。第二句直接写“春花”,恰是盛开的春花,花开正满,喜气洋洋。第三句第四句明写“月去”“星来”,暗含着“夜”字,又表达出了春夜甜蜜,花好月圆,不忍睡去的意蕴。综合全诗看,从“暮”色苍茫写起,直到“月去”“星来”的清晓止笔,还很有情深情切的历时感。特别是“暮江平不动”一语,写春江浩浩,真是气象恢弘,的确有天子气象。

然而,杨广的第二首《春江花月夜》,则明显是走了宫体诗的老路、邪路,往艳情的方向沉迷太远。诗歌第三句“汉水逢游女”,用《诗经·周南·汉广》典故。《诗经·周南·汉广》有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先民们的“汉水”崇拜影响深远,古人大抵在早先相当长一段时间认为汉水是长江的正源,而且汉水还上连“天汉”,与天上的银河是相通的。因此,《诗经·周南·汉广》里说“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有学者认为是指“神女不可求”,诗作有“人神恋歌”的意味。

杨广第二首《春江花月夜》诗歌第四句“湘川值两妃”中的“两妃”是指娥皇和女英。据《山海经》《列女传·有虞二妃》《九歌·湘君》《九歌·湘夫人》等文献记载和神话传说,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助舜为帝,舜“每事常谋于二女”。后来,帝舜死于苍梧。二妃死于江湘之间,“俗谓之‘湘君’”。那么,杨广用娥皇女英的典故是为了向“两妃”表达敬意吗?是为了表明杨广自己要学习帝舜治理天下吗?不是,都不是。“湘川值两妃”中的“值”字是“恰好碰见、遇到”的意思,隋炀帝杨广写“湘川值两妃”,是一心一意地向往着人神艳遇,还想着一下子恰好遇见两位神女。这样的心思,跟小说《封神演义》开篇所写商纣王题诗亵渎女娲,大约是一致的;如此这般分析,这样的诗歌给我们的观感,可能只好是“人神共愤”了。

而且,隋炀帝杨广创作《春江花月夜》,大概也是在照例的“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的艺术沙龙上,跟创制这首“乐府”的陈后主陈叔宝是一个套路。最明确的证据是,杨广的“朝臣”诸葛颖便留下了一首当时场景下的“和诗”。

诸葛颖《<春江花月夜>和炀帝》诗云:

张帆渡柳浦,结缆隐梅洲。

月色含江树,花影覆船楼。

从杨广和诸葛颖相互唱和的诗作推测,这最早的最正宗的乐府诗《春江花月夜》是五言四句的样式,属于艳情宫体诗,短小、多情,妖艳,演唱起来应该是全诗反复若干次的模式,且所配合的曲调、歌舞也应当是相当有吸引力的。

后来,唐代张子容写有两首《春江花月夜》,突破了其“四句”的局限,为五言六句。张子容《春江花月夜》二首诗曰:

林花发岸口,气色动江新。

此夜江中月,流光花上春。

分明石潭里,宜照浣纱人。

交甫怜瑶佩,仙妃难重期。

沈沈绿江晚,惆怅碧云姿。

初逢花上月,言是弄珠时。

而对比张若虚和张子容,二者竟为同代诗人。张若虚开元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而张子容则为开元元年进士,且与孟浩然为至交。而如果说张子容的《春江花月夜》二首仅仅有了一点体式上的突破,但张若虚的那首《春江花月夜》则居然是七言三十六句的“歌行体”样式!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诗云: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裴回,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当然,不对比没有感觉,从以上各首《春江花月夜》的梳理到张若虚这首诗的横空出世,张若虚的“突破”不仅仅是突破,其实已经是“创造”了!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还是在写春、江、花、月、夜这五种事物,但良辰美景、花花草草、红红翠翠已经不是他关注的重点,所有的艳丽旖旎缠绵等等已经被洗尽铅华。而整体上,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由景、理、情依次展开,先集中写春江花月夜的美景,再抒发“问月”的感慨,最后写思妇游子,离愁别绪暗恨生。还有另外的一点,如此的句式、篇幅,已经不可能被原先的乐府曲子《春江花月夜》所笼盖了。从张若虚的视角看,是舍弃了“乐府”的诗、曲、舞的传播方式;从诗篇传播的视角看,是从艺人们的表演传播变成了文人案头的书卷传播;从乐府的发展视角看,这是在“乐府古题”之下的全新诗歌创作,但仍是从“乐府”发展而来的。也就是说,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其实已经不是一首原先意义上的乐府诗了,但仍然被认为是一首乐府诗。

而最为闻一多所推重的一点是,所谓“宫体诗的自赎”,可能主要是指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对比杨广、张子容的“仙妃难重期”之类,已经摒绝了宫体诗的那些艳情,从而主张诚挚的“离人之思”,这使得诗篇产生了一种情感的超越。加之对于“月”的抒写萦怀,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无论自觉还是不自觉,其实是在表达了对于人生终极意义的探寻——潮来潮往,月下花前,徘徊往复,空灵迷茫——“人生代代无穷已”“落月摇情满江树”——唯深深之情隽远,唯皎皎之月永恒!

编辑

刘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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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宇

编审

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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