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河艄公
文/龙 迅
老家在黔东南天柱县西南最边远的村寨,叫大步河。寨子有20来户人家。景仰山寨新建的鳞次栉比的吊脚木楼,拔地而起的水电站楼房,6个流量的穿山水道,里翁拦河大坝,飞架南北的大步河桥,高高的电视接收塔,还有车水马龙、琳琅满目的村街……眼前,这幅70年来沧桑巨变的山寨图,确没有我儿时山寨的模样了。
这个亮丽多彩、如诗如画的大步河山寨,多多少少有些似陶渊明《桃花源记》中的那种景致。举目四望,我想追忆一点旧迹,却是往事悠远,事事如烟。
眺望寨前泱泱东去的大步河,渡口是没有了,已被大步河桥所替代。这条发源于三穗县城的大步河,经流天柱、剑河、锦屏境内,汇入清水江的大步河,荡漾着我童年的梦,也荡漾着艄公的梦。若艄公在世的话,今年也正好86岁了。我读小学时,母亲弃我逝去。想起这些离世的亲人,不禁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辛酸与哀思。
有一次,艄公把木船反扣在渡口的沙坪上,用桐油油船,结束后,船还不能下水,他背着竹篓,邀我到村前的古松林里,那时,点亮靠松油。我见那一堆堆像金黄宝石一样的松香,高兴得蹦蹦跳跳,看着这根,瞧瞧那根。
我顺着艄公手指的那株弯曲的古松跑去,根边积着一大堆晶堂的松香油粒,仰看古松,干粗三抱,树身顺坡倾斜,高6丈,姿态极美,散发一股松香特有的芬芳,蕴藏着一个活生生的奇闻。艄公说:“你母亲和她一个伙伴,去玩山行歌返回,来到这里,太阳快要落坡了。前面莲花山坳,一声撼山咆哮,她俩慌乱往松树上爬。俯首一看,一只睛白额大老虎临近松边,张牙舞爪,瞪视树上,不肯离开。她俩用包头的黑麻帕和红头绳,把自身系在松枝上,然后大声呼喊:‘大哥拦路了(大哥,家乡对虎的另称)!’寨人闻听,全部出动,打铜锣的、鸣火枪的、扛柴刀的,一齐呐喊,老虎吓跑了。”母亲她俩得救了,我听傻了,呆呆凝视着古松,顿然落下思念母亲的泪。
“孩子,你还傻什么?”我没回答艄公的话,擦干泪后,看艄公把割好的一把芒草,弄成像浸泡谷种的稻草袋。把松香一个一个放进巴芒袋里。艄公,一脸麻子。他也把松香一个一个地装放背篓里,唱着他最喜爱唱的侗家架桥歌:
大步河滩船难渡,留姣架座洛阳桥。架桥要架大石墩,不怕千兵万马摇。
歌声高亢,宏亮,甜蜜,抒情,荡走了我心中的忧郁。记得那是正月的一天,生产队长安排人替艄公渡船。他带我去高银汉母舅家吃喜酒。
半夜回来,远看大步河渡口,两岸许多火把在移动,隐约听见悲哀的呼唤。我们来到光亮熠烟的篝火边,人们正围着七具僵湿的女尸,嚎啕大哭。这是大步河对岸岑老村陪送新娘的姨娘们。因赶时辰,挤上小木排,划到江中,颠得厉害,全颠下水里了。次日清早,还有两个人不知下落,还是艄公有能耐,他解下衣服,露出古铜色胸脯,跃一跃,青蛙一般向水底射去,将两个死尸一踢,弄上了河岸,与那七个女尸摆在一起。围观的人们,都用惊奇的目光注视着他。他却很自然地走开了。
艄公在大步河渡口上,风风雨雨,漂泊了65个春秋,渡了成千上万的旅客,也救过数百的溺水人。他快要辞世时,叫人背去看渡口,看看自己用过的船只,观望一下大步河两岸的青山,流出辞别的泪花说:“要是大步河渡口上架座大桥,行人就不用担心犯愁了。”
上世纪80年代初,大步河两岸青山被界碑划成了许多小块,田坝也分包各户,几度春秋。
90年代,大步河农民的儿子,有的进了中专,上了大学,考取了研究生;有的做了乡长,当了县长。大步河村,新吊脚楼取代了过去长满薜荔的茅草棚,那片古松和那块田坝,已经建了天柱莲花山水电站的电厂厂房,渡口两岸飞架了大桥,实现了艄公生前夙愿。
2000年后,大步河寨的山巅上,矗起高高的电视传播塔,电讯移动的信号塔。家家的大人和少年们,个个都在用智能手机,还在网上QQ中开展唱侗歌比赛。
艄公不在人世了,但是,艄公的儿子已经成家立业,活得远比他好;他儿子买了一辆客车,自己驾驶,往返天柱城。大步河等寨的农民和工崽,穿红戴绿,挤满了客车。10多年来,天天如此。
今年春节,从黎平到天柱,我乘坐艄公儿子的客车回家,车上坐满了旅客。
我问他已赚了多少钱?他略想了一下,伸出一边手,又伸了3个手指,表示8万元。下车时,他对我说,他的二叔从台湾回来过年了,要我晚上去他家做客。
他二叔就是艄公的胞弟,离开家乡整整70年。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台湾过来的客人。
有人问:“二叔,您觉得我们大步河寨,比您老人家过去离开寨子去台湾时,有何变化?”
二叔说:“变了。以前,只有通往清水江的一条水路,现在多了一条通往都市的公路;以前,点亮是黑不溜秋的松树油,现在照明是电灯,还能看上电视,用电脑;以前,我大哥摇的烂木船,现在侄儿驾的是客车……”
我无言,遗憾的是艄公,过早离世,没有看见从台湾归来的骨肉兄弟,没有看见雄跨南北两岸的大步河桥,没有看见现在大步河村如画的村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