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起斌
王起斌先生生于清末,经民国、到新中国成立后,数十年如一日,均为教育事业献身。从先生的生平行状看,不但可见先生的高风亮节,也可窥见当年贵州教育状况的一斑。
先生名起斌,号从周,祖籍江西吉安。清光绪十九年癸巳(1893)九月二十六日生于贵阳。父锡纶,业商。当时科举未废,先生曾入私塾,读完了《四书》《诗经》《书经》《易经》《礼记》《古文释义》《东莱博议》《唐诗三百首》等。1906年春,十三岁的起斌先生进入官立高等小学堂。该学堂是民国初年贵州省立模范两等小学校的前身。先生改入官立高等小学堂的原因是因其房东由京辞官归里,告以清廷正注重科学,劝其家速令改入学堂,以适应潮流。兼之当年私塾里不教数学,读了私塾几年后,再转学校学数学的现象很普遍。四年后,十七岁的起斌先生毕业,却遭卢氏母丧。
宣统二年(1910)春,他与长兄起元同时考入贵州省官立中学堂第一期肄业。这所学堂是贵州省立模范中学的前身,堂长是麻江周恭寿(铭久)先生,我父亲陈鑑湖亦适在此任学监。中学原分文、实两科,每班各五十余人,先生与其长兄均入实科。嗣后学制改变,文、实两科合并成“普通科”,因此班内人数激增达百人。经历年淘汰,或由于家贫辍学,至毕业时仅有四十二人。次年辛亥革命爆发,贵州光复。民国二年(1913)冬,起元以贵州省立模范中学第一期第一名毕业,从周先生亦名列前茅。民国三年(1914),适值北京高等师范(北师大的前身)来黔招生,一些同学鼓励他报考,先生获得录取。当年,贵州省政府对考取北京高等院校的学生会资助旅费一百银元。因此,先生与其长兄赖得此款同往北京。按规定各地考生到京后,还要复试甄别。先生复试及格,遂入高师。长兄起元亦同时考入北京大学。这时高师设有英语、数理、理化、博物等系,及国文、体育等专修科。先生学的是理化系,乃得博览中外书籍,研究各家学说。政治方面,一直受辛亥革命以来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的影响,加上我国传统对一个老师的严格要求,使先生牢固地树立了“人生以服务为目的”的思想。先生一生行事,处处为他人设想,正是这一思想的具体表现。
先生在北高师肄业时,伙食、衣服、书籍等开支,虽全部是官费,但大哥起元同时考入北京大学却是自费。当年在北京读书的学生,每年约需银洋二百元。各省官费补助,亦以每年补助银元二百元为准。但先生弟兄二人全年所费,不过二百元,仅及他人之半,其清苦可想而知。时北京生活尚低,米与煤油每斤仅值洋五分,肉一斤仅角二分,客饭每餐一角。学校包饭,每日三餐,每月膳费只五元四角。
王氏全家福,第三排右二为王起斌(摄于贵阳1938年底)
1918年,起斌先生在北高师毕业,受交通部聘任到扶轮公学任教。这是铁道员工的子弟学校,条件待遇都很好。才一学期,迭接家报,谓家里人口众多,有同母弟妹四人,继母及所生弟妹四人。父亲无力支持,己隻身外出谋生。这时长兄在北洋大学肄业,特来相商,要先生辞职回黔,待大哥毕业之后,立即返家共同负责。先生即乘舟南下,从此,养老抚幼及弟妹们学成、婚配的责任均由先生一手承担下来。
先生是1919年春回黔的,前六年都是在贵阳各中学任教。他是近代化学在贵州省最早、最久的少数传播者之一。这时我正在贵州省立模范中学读书,因得亲承教诲。先生循循善诱,理论联系实际,我受先生启发,亦分外努力,每试必得满分。这不但是由于先生学识渊博,教授得法,更重要的是由于先生德行昭著,使我对先生更增景仰,不敢不自勉。
1924年夏,我在贵州省立模范中学十二期毕业(即易名为贵州省立第一中学的第一期),因家境困难,无力升学,乃到贵阳时敏学校教书。同时,还担任家庭教师。这样“勤工俭学”式的边教边学,居然也能收到教学相长的效果。然而,真正助我达到勤工俭学目的的是王从周老师。当时贵阳钱福荫(同宣)任安龙县长,以发展地方教育事业为第一要务,极得袁祖铭之父袁廷泰的支持。初传袁祖铭允汇十万元至家乡兴学,乃托先生以重金在贵阳为安龙高小聘请图画、体操老师各一人,年薪大洋四百二十元;区立国民小学校长三人,年薪大洋三百元,外加每月伙食补助洋六元,来往夫马费九十元,每年按上课十个月计算,三个小学校长,每月实得工资大洋四十五元;两个高小专业教师,每月实得工资五十七元。这种待遇,在当时可算很高的了。於时贵阳正值彭汉章任省长,教育经费非常困难,而且发到各校的钱,全是不能兑换的“黔币”。所以,这个标准的小学教师待遇,较之贵阳一般中学教师的待遇还要高。这时,我刚度过十六岁生日,独蒙先生青睐,他主动登门征询我父同意,聘我为安龙南区区立国民小学校长。这颗严师爱徒善良的心,每一念及,令人心感。
1926年春,我前往西区袁家店两等小学任教。校本部和女生部校址就在袁祖铭家。楼上是学校,楼下即袁家眷属居住。旋先生亦受袁廷泰聘请,在安龙县城任教。同时在贵阳加聘男女教师多人,充实一些小学,待遇不等。记忆所及,在贵阳应聘去安龙任教的有:傅梦秋、陈稚和、周杏村、许少由、张星槎、黄先和、冯颐生、赖景锟、敖汝卿,以及贵阳周某、贞丰张某,加上女教师王端、王容、韩汝珍、蓝金枝等,共二十余人,颇极一时之盛。
先生还在安龙筹组中学,并任校长。初名私立盘江中学,是当年盘江八属开办最早的一所中学。邻近的兴义、兴仁、册亨、贞丰等县,以及广西西隆县,均有人到盘江中学就读。
安龙中学成立纪念标
一年过去,先生深感学校经费来源尚无确实保证,乃回贵阳面见省长周西成和教育厅长周铭久,陈说校况。经多次交涉,得准以当地烟税附加作为基金,另将原有地方斗息、屠宰捐税及公谷,拨归使用。学校经费有着以后,遂允改私立为公立,盘中得以续办下去。三年期满,教厅乃调先生任瓮安贵州省立第六中学校长。回忆当年,贵州外县,除遵义、天柱少数条件较好地区设有中学外,至于安龙县立中学的创办,则自先生始。官民得悉先生调离苦留不得,临行乃赠银杯永作纪念。
1927年,我在安龙勤工俭学二年后,乃拜别先生出外升学。时值国共第一次合作,国民革命军正誓师北伐,遂改变计划投笔从戎,考入黄埔军官学校第六期。毕业后又考取官费留学英国,一去八年,直到“七七”抗战方才回国。与先生暌别后十余年间,我仅和先生见面两次,每次都是抗日战况紧张之际。
第一次是1941年重庆大轰炸后,我家全毁,先生适与贵州八个中学师范的校长,在重庆受训。我探知后,特专程前往拜见。当时我家虽遭轰炸,人员幸无伤亡;而先生遭遇,则更属不幸。盖1939年贵阳“二四轰炸”时先生十五弟起明老师,当场被弹殒命;十四弟起华老师,亦被弹炸掉一腿。
我第二次会见先生,是在1944年贵州黔南事变军情紧急之际。我率部由贵阳赶赴平塘,军次止宿于先生之家。此日忽见昔时师长,不禁平添我无穷的抗敌力量,誓不负我师长和乡土父老的期望。
先生并不以喜好文艺著称,但1925年“五卅惨案”时,贵阳各校师生激于义愤,组织示威游行,高唱“听我们同唱中华啊中华;听,君不闻亚东四万万人的中华啊中华,都同声同调同歌同唱中华啊中华……”的《尽力中华》之歌。夜间还有募捐演出,支援爱国斗争。记得演出的剧名《可怜闺里月》,这是一出讥讽军阀内战的五幕话剧。至此,先生亦慷慨登台演出。先生饰主角陈团长,我兄廷纲饰陈母,一中学生彭克负饰陈妻。第一幕《别时容易见时难》,第二幕《忆君迢迢隔青天》,第三幕《古来争战几人回》,第四幕《犹是春闺梦里人》,第五幕《此恨绵绵无穷期》。一时轰动全城,成为贵阳一次非常成功的演出。
王起斌夫妇
先生于1928年回贵阳,与韩汝珍(映松)结婚。韩老师是贵州名师韩祉章先生之妹。祉章先生在辛亥革命后曾代表贵州出席过全国教育会议,又是贵阳复旦女学创办人之一。1926年,我在安龙袁家店时,韩老师也在袁家店任教。先生在1971年12月,有《为映松辛亥寿辰作》诗数首,其二云:
五十年来忆辛勤,德能才艺更无伦;
古有贤媛今再见,愧乏涓埃报慰君。
这便是先生对韩老师最完整形象的歌颂和最真挚情感的概括。
1928年3月,先生任贵州省立第六中学校长。当时全省中学分省立和联立两种,先生负责的省立六中,就是当时的八个省立中学之一。校址设在瓮安,为瓮安、余庆、平越、黄平四县联中所改办。由于师资力量较强,首届初中毕业36人,录取高中及贵阳师范学校的就有34人。因此,平越、黄平、余庆、湄潭、石阡、思南各县,纷纷送学生到瓮安省立六中就读。先生任校长时,学校给水困难。他便倡议从村外四公里黄龙屯开沟引泉,以供师生员工之用。直到六十年代,学校才有自来水。吃水不忘开井人,瓮安中学老人,至今尚能乐道此事。
1932年,先生在贵阳出任贵州省立第一中学校长。这是贵州历史最久声誉最隆的一所中学。1986年,正值该校八十周年校庆,纪念册上载有先生《省立一中高一期生毕业同学录序》。略谓:中学为大学阶梯,果能出省升学,前途正方兴未艾;然以一时艰于升学之故,能借此时机,径入社会,经历数年再谋深造余可断言,其所造诣,当较未尝亲历者所获为伙。先生进一步说:“余谓中学毕业后即永远不能升学亦不足为病,而可病者在于毕业之后,甘为恶势力所同化,不能自拔耳。……余为此惧,特举以相最勉”。我捧读到此,宛如六、七十年前先生耳提面命的情形就在眼前。
先生就任省立一中校长后,感觉社会已在转变,而省中各校仍如前死气沉沉,不能适应“五四”以来反帝反封建斗争的精神。因闻两广颇有革新,于是在1933年冬,约集教育界人士,组织“贵州赴两广实业教育考察团”,一行共20人。公推王梦淹老师为团长,先生为副团长赴两广考察,俾多所借鉴。归后曾为贵州教师争取教育经费独立和清发积欠教职员工资作斗争。先生亦因此而遭忌。
1938年抗日战争中,省垣各校为免空袭,纷纷向外县迁徙。贵师搬卫上,先生遂率家去卫上。1940年,先生任贵州女子师范学校长。1943年,先生任贵州大学讲师兼先修班主任。新中国成立后,先生继续在贵阳四中和女中担任化学教学,直到70余岁的高龄,方才因病中止教学生活。先生一生都在教学第一线,桃李满天下。1976年4月1日,先生在贵阳病逝,终年八十三岁。
昔孟子有云,“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乐也”。我滥竽教职数十年,得到从学同志们的鼓舞、安慰不少,而愧悚尤多,饮水思源,受赐于先生以及许多良师益友者更多。谨抒所感,永矢不忘。
作者:陈廷缜
此文摘自 1989 年版《贵阳文史资料选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