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1945年8月,抗日战争胜利,东北解放,延安抽了一万人去支援东北。陈希文已在延安住了七年,虽是新婚燕尔,但革命人四海为家,他渴望上前线,或是上东北。可是,哪儿都没让他去。
延安南门 摄于1938年 吴印咸
因为胡宗南部的威胁,1946年底,延安的机关大部分都撤退了。这一天,兵工局长吴扶生找陈希文谈话:
“现在,机关已经没有什么工作了,组织上派你到紫芳沟化学厂去工作,好吗?”
“我?我对军工生产是外行呀。”
“革命队伍里,又有多少人是内行呢?紫芳沟厂,你是熟悉的,对么?”
“我从前是常常下那个厂。”
“不过,你熟悉的那批工程师,像沈鸿、钱志道他们,都已经支援别的解放区去了。现在,我从大后方又动员了一名工程师来,他叫林中,是广西大学毕业的。你带了他一道去,你是广东人,他是广西人,你们语言相通。你可以好好照顾他。你就任军工局一厂厂长,主管紫芳沟化学厂。”
就像参加革命以来历次调动工作一样,没有介绍信,没有更多的话,更无繁文缛节。陈希文说,回顾自己的一生,想干的事似乎一件也没机会去干:干过的事呢,都是自己原先所不曾料想的。在革命战争环境里,要讲铁的纪律,共产党人的天职就是个人服从组织。所以,“身不由已”,可以说是普遍规律了。
陈希文校长(1903-1994)
那时候,陆仁真早已随中央机关撤了。陈希文卷起铺盖,第二天一早就与林中一道前往办在安塞县的紫芳沟厂。
到得厂里,正值午饭时分。当时负责该厂工作的协理员认识陈希文,以为他是像从前一样,下厂来搞调查,便安排他们一道吃午饭。在饭桌上,他对协理员及化学股、组装股股长说道:“兵工局派我和林工程师一道来你们厂工作,让我当厂长。”协理员这才恍然大悟。他又道:“我这个厂长,是外行,得全力依靠你们,向大家学习。”
一番自我介绍,他就在这所当属军机要地的兵工厂走马上任了。厂里生产手榴弹、炮弹、地雷等。厂里是厂长负责制,由他负全责。他主要抓政治思想,做协调、组织工作。
当“级别”后来成为一些人的人生目标时,在延安这么多年的陈希文,却从来不知道自己有“级别”。直到1947年6月晋西北开军工会议,那是“师级”干部会,通知陈希文去参加,他才从旁得如,自己的级别是“副师级”。
在延安各机关撤退时,就把一些干部子弟和年龄太小,不能上前线的新兵,都安排进了兵工厂。紫芳沟厂搬到山西后,职工最多的时候,达六百多。
一打仗,兵工厂就进入“大忙”,有干不完的活儿。因为一个战士要配备10颗手榴弹。王震的部队用紫芳沟的手榴弹最多。最初,厂里受过王震的批评,说手榴弹柄短了,不够安全,也影响杀伤力。要求将柄加长一寸,要加长柄,就得增加大批木料,于是,厂里加班加点地拆庙,拆戏台,增辟原料来源。
图片来源:《沙飞纪念集》
手榴弹不断改进,每天都要做试验。对出厂产品,后勤部的同志也要来进行抽查。在一块用布围成30米见方的空地上,置放了手榴弹,这边一拉线,手榴弹就引爆了。质量差的手榴弹,弹片飞得低,大片大片的,只能打十几米;好的,则能打30米,把围布炸得弹痕累累。
接着就数弹痕,当然是越多越好。试验完毕,将围布上的弹痕用纸糊起来下次再用。一块布最多能用一个多月。
手榴弹改进以后,紫芳沟厂多次受到王震的表扬。兵工厂的最佳原料,是敌人送来的。抗战时期,有日机投下没有爆炸的“臭弹”;解放战争时期,有美制飞机投下的“臭弹”。将它们拆开,掏出炸药,着实多快好省!
紫芳沟厂建在一个小山沟里,主要生产又都在窑洞里进行,敌机前来轰炸,一般发现不了。敌机一走,厂里就派出人员,寻找哪儿有“臭弹”,部队和老百姓,也会主动将落弹情况来向工厂报告。
图片来源:《沙飞纪念集》
解放战争中,来轰炸延安的美机,多为重型轰炸机。它投下的没爆的炸弹,比一个人还高,重量达五百磅,直愣愣地插进土里,露出一个黑黑的尾巴。
工人们先用一重重沙包,在离炸弹五十米的地方隔开一道安全屏障,然后用毛驴子拉水,去把炸弹边上的土层浇湿,再挖开一道小沟,灌水泡炸弹。待土层泡透了,才往下挖。挖到一定的深度,用粗麻绳系牢炸弹的尾翼,套上几头牛,用鞭子猛抽,那牛使劲奔,就把炸弹拉了起来。
接下来拆引信,就是最关键、最危险的活儿了,都由工程师干。沈鸿工程师是拆炸弹能手。紫芳沟厂拆炸弹,从来没出过意外。引信拆下后,还要煮炸弹。只有庙宇和酿酒厂才有那么大的锅。找来大铁锅后,架在露天里,燃起大火煮炸弹,真像过年打牙祭一样。直到让TNT融化流了出来,又成了再造炮弹的上等原料。
到了1947年3月,国民党胡宗南军重点进攻延安,中共中央主动撤离了延安,工业局及所属各工厂奉命列为战时编制。陈希文任13大队参谋长。
大部队是集中优势兵力打歼灭战,经常转移。而兵工厂辎重多,散不开,成了部队的负担。厂里只有一个排的警卫人员,担负警戒、放哨任务。
常常是半夜里得到情报,有敌情!厂里立即紧急集合出发。而实在走不了的病号,则安排在老百姓家里住下,给老百姓几块“花边”银元。
但情报常常不够准确,有时是敌人过境,而不是来袭击兵工厂的;有时是假情报,大家走了一段,又饥又渴,见没有动静,便停下来,大骂国民党,并连带又骂领导听信了假情报。陈希文自然也在挨骂者之列,他只装作不曾听见,又组织大家回厂。
在转移过程中,作为厂领导,他最重要的责任,是不能减员,因为减员就意味着死伤、生病、逃跑,决不是好事。他经常的责任感、紧迫感、危机感也都在此。
1947年6月,正式接到上级命令,要陈希文带领全厂职工东渡黄河,将兵工厂转移到山西临县林家坪去。几百人的队伍,从安塞到林家坪要走好几天。
图片来源:《沙飞纪念集》
厂里组织了一百多头由毛驴和骡子组成的运输队伍,运炸药。牲口的主人是老百姓,此前厂里人和他们素不相识。一声“支前”令下,他们迅即赶着牲口就来了。
陕北的老百姓,不愧是老区培养出来的最好的人民。他们出牲口“支前”,都是尽义务,连吃的粮食也是自己带。每人缝个裤形的米袋子,挂在身上,到打尖的时候,自己抖出小米来煮食。工厂不付分文报酬。有的跟工厂走一两天,有的走三、四天,到新地方有人接班了,他们才赶着牲口回去。
每到一处宿营地,厂里都要派人去“号房子”。这时老百姓都撤离了,空窑洞要多少有多少;但因为主人不在,工厂人员更要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能擅自进入民窑。所以,只要有庙的地方,大家就住进庙里,铺上草就成。没庙的地方,尽量少占窑洞,常常是三四十个人挤在一个窑洞里。
炸药是危险品,由牲口驮着,一怕敌机轰炸扫射:二怕老百姓抽烟引爆炸药。两件事都是难题。你再宣传,老百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并不相信抽根烟袋就会引爆了炸药。烟瘾上来,照抽不误。劝阻老百姓抽烟袋,并不比防空容易。
陈希文配备了一个警卫员,一匹马。他把马让给病号骑走了,警卫员也派去照料病号。他自己则要过了警卫员的马枪,还带了几颗手榴弹,一路上收容着,安排病弱同志的行军。
他到达杨家湾时,先去找转移到当地的县政府联系一下。回到驻地,大队伍却开走了。县政府也正要撤退,但与他的目的地不同。他没法与他们同行,县里的同志便指了条路,让他顺着沟走。
陈希文知道工厂要往瓦窑堡走,便只身去追队伍。天色已近黄昏,路上没有行人,当晚投宿于一个姓李的村长家,陈希文心里焦急,一夜没能合眼。
第二天天刚透亮,李村长就指引陈希文抄小路奔瓦窑堡。分别的时候,陈希文赠了他几枚手榴弹,这是当时最珍贵的礼物。然后,陈希文独自一个人在山沟里疾行。大部队都已转移,老百姓也撤了;而敌人还没有追上来。
这里是无边无涯的黄土地,只有一只鹰在苍天里盘旋。到延安十年来,他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孤独的滋味,在他来到延安之前,曾经饱尝。而在延安,已经久违这种滋味了。不过,这一次当然与从前那没法排解的孤独感不同。他虽然紧张、焦急,但心底里还是踏实的,因为大队伍就在前面。他们说不定也在等自己,找自己,在为自己掉队而焦急!于是,他小跑一般地急起直追。当他走到河边,正要蹚水过河,对岸四个专程倒回来找他的同志就发现了他,欢呼着,像久别重逢一样,蹚水过来把他接了过去。
后来,他做了自我批评。
知道我们没有防空力量,敌机飞得很低,有时就在山头上掠过。
这支队伍沿途曾经多次遭到敌机扫射。最危险的是人在山上行走时遇上敌机。因为黄土高原的所谓“山”,其实是坦荡荡的,也没有树,人是完全暴露的。敌机一来,人就只得向两边的沟里分散。牲口呢,能拴住的,马上拴住;没法拴的,就只有听天由命了。而骡子和毛驴,一听到飞机的轰鸣,就狂奔乱跳,主人也制服不了它。加上主人自己还要隐蔽,只得任它去。
这时候,身为指挥员的陈希文和一些干部,须得等大家都隐蔽好了,才能最后撤离。而敌机一看见骡马,便知道附近有人,就反复扫射。
图片来源:《沙飞纪念集》
好几次,敌机已经来到头顶上了,陈希文还没有来得及隐蔽自己。而多次遭遇之后,他发现,敌机真正在头顶上时,反倒没有危险了,因为它很快就掠过去了。而最危险的是敌机距人身后一公里左右的那一瞬间,因为那正是在飞机扫射的射程之内。
后来,有了经验,大家都不害怕了,连年青的小工人也“胆大包天”起来。敌机来了,他们就躲在一边看,待敌机声音慢慢小了,便跳出来大骂一阵,大笑一阵。兵工厂的队伍虽被敌机扫射过多次,但损失不大,骡马杀伤稍多一点,工人伤亡很少。几天后,兵工厂队伍顺利到达山西临县。
陈希文在陕北大地上走过的十余年的革命旅程,是令人自豪的,也是极不容易的。
有一次在兵工厂附近。他被空中的敌机发现了,敌机对他追击扫射,他立即匍伏下来。子弹擦身而过,与他只差半步,子弹打到他身边的石头上,溅起一朵朵石花。
这一组(六篇)拙文,只记录了敬爱的陈希文校长在延安十余年的人生片段。我永远景仰老校长的高尚人格、光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