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两三天就到了夏至节气了,6月21日五月十六即为甲辰年夏至日。夏至时节,生机勃发,风物美好,诗歌里满满溢溢都是画意和深情。
中唐韦应物《夏至避暑北池》诗云:
昼晷已云极,宵漏自此长。未及施政教,所忧变炎凉。
公门日多暇,是月农稍忙。高居念田里,苦热安可当。
亭午息群物,独游爱方塘。门闭阴寂寂,城高树苍苍。
绿筠尚含粉,圆荷始散芳。于焉洒烦抱,可以对华觞。
这是韦应物在夏至日的中午闲游池塘园林,树木葱郁,新竹挺拔可爱,荷花香远益清……这很有“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如此清净自在,确实可以一洗烦恼,舒畅身心。而更为比较难得的是,韦应物也想到了此际正值五月,农事繁忙,百姓在田里耕作,酷热难当,也很是关心百姓疾苦。
来源:人民日报
“苏州刺史例能诗。”诗歌题目里的“北池”是苏州名胜,其时韦应物在苏州刺史任上。而关于这个著名的“北池”,北宋蒋堂于宋仁宗皇祐元年(公元1049年)作有《北池赋(并序)》,指称“姑苏北池,其来古矣。昔刺史韦应物诗云:‘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馆凉。’即其地也。韦与白乐天(白居易)皆有池上之作,盛诧其景。自韦、白没仅三百年,寂无歌咏者!”
韦应物于唐德宗贞元四年(公元788年)七月由左司郎中改任苏州刺史,下至北宋蒋堂的苏州之任(“景祐丁丑岁被命守苏”,“景祐丁丑”是宋仁宗景祐四年,公元1037年),约数为“三百年”。而韦应物“韦苏州”之后,白居易是在唐敬宗宝历元年(公元825年)五月到任苏州刺史,白晚于韦三十七年。
而关于在苏州的夏至时光,白居易专门写有诗作。白居易《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诗曰:
忆在苏州日,常谙夏至筵。粽香筒竹嫩,炙脆子鹅鲜。
水国多台榭,吴风尚管弦。每家皆有酒,无处不过船。
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此乡俱老矣,东望共依然。
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齐云楼上事,已上十三年。
诗作题目中的“梦得”是刘禹锡,刘禹锡字梦得;“卢宾客”指卢周仁,时任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洛阳)。诗歌里有“交印君相次,褰帷我在前。此乡俱老矣,东望共依然”四句,这是说白居易、刘禹锡、卢周仁依次都当过苏州刺史,而现在都老了,在洛阳为官,回想苏州夏至情景,又不免共情“东望”苏州。白居易于唐敬宗宝历元年(公元825年)被任命为苏州刺史后,第二年秋天因久患眼疾去职,被召回京待命。刘禹锡于唐文宗太和六年(公元832年)至太和八年(公元834年)任苏州刺史。卢周仁继任刘禹锡,在唐文宗太和八年至太和九年(公元835年)为苏州刺史。白、刘、卢三人曾任职一处,故而白居易才写此诗共话,感叹垂垂老矣,于此“洛下”,回想那“水国”“江南”的夏至风情,引发“共同的”美好回忆:苏州的夏至节气,处处游船,家家管弦,吃粽子、吃烧烤童子鹅,有歌舞,有美酒……
而诗里的“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为对举的写法,这是在数说夏至前后,北方洛阳一带正是麦收季节,酷热而又干旱;苏杭等江南地区则正是梅雨天气,阴雨绵绵,甚至“淫雨霏霏,连月不开”。如此情景,近几年也是频频上演,好像今年尤甚,北方酷热大旱,江南大水成灾。北方南方如此迥异,千百年来,大抵如此,从未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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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倘若寻找夏至时节无论南方北方共同都有的,举出最鲜明的一项来,便是那“处处闻蝉响”了。敦煌文献《咏廿四气诗·夏至五月中》诗云:
处处闻蝉响,须知五月中。龙潜渌水穴,火助太阳宫。
过雨频飞电,行云屡带虹。蕤宾移去后,二气各西东。
而关于夏至的物候,《逸周书·时训解》有曰:“夏至之日,鹿角解;又五日,蜩始鸣;又五日,半夏生。”其中的“蜩”就是指“蝉”,“蜩始鸣”,正是“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诗经·豳风·七月》有“五月鸣蜩”的诗句,这样的歌唱正与此夏至时节的物候相合。
“蜩催夏至金初奏,荔过端阳色重鲜。”仲夏五月,荔枝最是当红水果。而此际的标志性鲜花,石榴花、国槐花、荷花、栀子花之外,则还有著名的“忘忧花”萱草花。明代吴宽《对萱花有感》诗云:
节序交夏至,繁花俱巳摧。幸有阶下萱,烂熳犹争开。
久旱土更燥,绕砌无青苔。上焉炙烈日,下焉扑浮埃。
如何色仍秀,岂是深根荄。朝将清水沃,恐尔晚易萎。
萎者既先落,秀者犹相催。安得麦与禾,似此一回栽。
年年摘其穗,坐食惟加培。天时有水旱,漠不能为灾。
此花号忘忧,忧怀翻自来。平原空若甑,长河浅于杯。
若人及行客,愁叹声如雷。感召当分责,食禄惭非材。
分析诗题《对萱花有感》便可以明了,诗虽写萱花,但其话语的重点还是在“有感”。因此,“此花号忘忧”,萱花烂熳犹争开,但吴宽却不能忘忧,“忧怀翻自来”。他所忧虑的是天旱,“节序交夏至”的时候,“平原空若甑,长河浅于杯”,以至于影响到了农事农时。联想到白居易《和梦得夏至忆苏州呈卢宾客》诗所云,“洛下麦秋月,江南梅雨天。”我们知道,明代吴宽《对萱花有感》所写当是北方“久旱土更燥”的情景,“上焉炙烈日,下焉扑浮埃”,烈日当空,尘埃四起,让人难免“愁叹声如雷”。
萱草花 AI作图
天才奇崛的唐代李贺有“少年心事当拏云”的诗句,叫人神往遐想。啊,倘若果真能“拿云”就好了,那样便可以把梅雨时节江南“多余的”“多雨的”云“拿”到干旱地区去下雨……小小的“生态箱”的功能人们是明了的,很多人也玩过类似的装置,但把地球也变成一个“完美”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生态球”难度也还是太大了,至少目前貌似难以达成。
还是再看看古人笔下江南的夏至时节,风景如画,田园牧歌。南宋洪咨夔《夏至过东市》二首诗曰:
插遍秧畴雨恰晴,牧儿顶踵是升平。
秃穿犊鼻迎风去,横坐牛腰趁草行。
涨落平溪水见沙,绿阴两岸市人家。
晚风来去吹香远,蔌蔌冬青几树花。
这两首诗,历代的解读者都交口称赞,但于其最为关键的“东市”何在却全又语焉不详。那么,洪咨夔夏至日所“过”的“东市”到底在哪里呢?
从诗作内容推测,如此“东市”,风光甚好,然而“青草溪水人家,牧童晚风树花”,又颇似“都市里的乡野”。其实,稍加留意,洪咨夔个人经历中有重要的一段,曾“通判成都府”,验证一下便可得出结论,洪咨夔的时代,“成都东市”闻名天下,他所写的必定是成都的“东市”无疑。
其实,早在唐代,成都城东有大慈寺,并开凿了解玉溪,风光美,人气旺,商业繁荣,便形成了成都的“东市”——或颇类似开发商炒作的所谓“新城”吧。于是直至宋代,成都的“东市”便一直是达官贵人、文人士大夫们的“网红打卡地”。
然而,洪咨夔是十分内敛的,大约他也是喜欢静静——不要问“静静是谁”,呵呵。你看你看,读他的这两首《夏至过东市》,仿佛就是在展玩一幅画卷,活色生香,栩栩可喜,但又清新宁静,远离尘嚣。虽也活画了牧童,而诗歌里甚至也没有“牧童遥指杏花村”式的互动,只是静静地穿行在如画的“东市”,看秧苗,看牧童,看溪水,看人家,感受着雨晴的喜悦,晚风里的花香,甚至隐隐约约还有丝丝牧笛的声响……
夏至诗情美,处处闻蝉响,萱花烂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