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天生不是个优雅的人,粗心大意,吃的粗鄙,用的粗鄙,交友粗鄙,简陋单一,说一两件事以之佐证嘛。
那年出差去广州很兴奋,我贪玩,只要说出门,甭管去哪儿心就开始野,我跟教我买股票的周哥说:“食在广州嘞”,周哥轻蔑地、轻轻地问:“你去广州吃重庆火锅么?”
有一次带nia妹吃面包冰激凌,就是一片面包下面坐了一坨冰激凌,还配了一小碟白色的稀浆浆,我问nia妹,那碗蘸水是什么?nia翻了一下白眼没说话,都。
我去上海,混迹上海滩的导演杜先生老婆杜太太很是开心,问我是吃韩国料理还是本帮菜,我说我要吃酸汤鱼,杜导尖声壳气地吼叫:“你来搞哪样,哪个喊你来的?”杜太太说,“你不要吼她嘛”。
我委屈得很,难道忠实于自己土生土长的口味是一种错么?我承认,周哥,nia妹,杜导,你们洋气,我土气。
我后来稍微觉得我开始变得还是有点雅,是有一次下乡,满山满坡的野生格桑花开得蓬蓬勃勃的,那次我是要去拜访一个苗族女歌师,很年轻,她家住在异常偏远的一座大山的山颠颠,祖祖辈辈长居于此,她因为唱歌得以走出过大坡大山,但机会并不多,因为不多的几次出门,她学会了使用肥皂洗衣服,学会使用牙膏刷牙。
她们家的房屋是木质结构的,年代很久了,为了保存食物,他们长时间的烟熏火燎保持各种肉类的可食用期限,房屋也就变得漆麻乌黑,但是,家家户户老百姓自有平淡的信念,再拮据的房屋也会单独辟出一间堂屋,有条件的摆上一张祖传的香案茶几供奉老祖宗,没条件的就搭一块简单的木板,简单与隆重的案上香火不断,野果满盘。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大多数乡下人家都是必备的,老乡们不外乎就是借此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子孙延绵。
简陋的供奉,饱含着隆重的敬畏天地与祖宗的心思
而,让我惊讶的是年轻女歌师家里的香案上居然有一瓶矿泉水瓶子装的一大把格桑花搭配了几支狗尾巴草,在厚重庄严的堂屋里的香案条几上怒放,屋里竟然生动活泼起来。姑娘很是羞涩地说,“我去城里唱歌住的招待所里,就放着这样的花,那种花是布头做的,很好看,我买不起,但山里的野花多得很,我就学着这样插起来”,我说,“哎呀,你这个才是我们买不起的”,姑娘说,“那你走的时候我采来送给你”。
我在姑娘家的堂屋里采集她的歌声
姑娘采来送我的野花因为长时间放在车上脱水,到家就枯萎了。再偏远的旮旯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愿望,我也因此爱上了插花。优雅是乡下姑娘教我的,我喜欢插的不是招待所那种长生但死板的绢花,是鲜花。
后来我又学会了因地制宜自己种植各种花卉,我曾经倒腾回来一种矮脚牵牛花,颜色浓郁,每天早上,不管有没有太阳,它们都会叽叽喳喳开个不停,晨放夜闭,没完没了的,跟正常的作息时间一样,它们睡月亮玩太阳,阴阳平衡。我家邻居晾晒衣服的时候看见就会招呼我说,“呵,你家的花好漂亮”,我特别得意,心里美滋滋的:我家外部是经济的!
因地制宜在我家窗台上种植的矮脚牵牛花,与小区的花园对话
它们晨开夜闭,顺应时辰
我还种植过好多品种的百合花,是莉莉送我的种子。当花儿绽放的时候也是我内心特别膨胀的时候,忍不住要分享,那个七十多岁了还在悉心练习绘画和书法的杨老师看见了打来电话说,“你发的图片好露怯,那么美的花养在两个烂塑料花盆里”,我说,“我知道呀,可是我不敢移植,怕枯”。她教了美化的办法,用画报纸缠上花盆,可是我没有画报纸,但我土气,喜欢收集破铜烂铁,那些舍不得扔掉的花布头和漂亮的包装袋派上了,闲时留来急时用,不信看图嘛。
烂塑料花盆种植的白色复瓣百合花
用花布头美化后的花盆
今年白露的凌晨,几点了?天都还没亮,我住的地方是郊区的缘由吧,爆竹是可以燃放的,噼里啪啦突然就炸响。许是哪家姑娘要出嫁,算好这个时辰出门,也或许是要进门,我对民间的婚俗是不甚了解的,是个活人都会被炸醒,炸醒才听见,除了爆竹声急,外面雨紧风也急,降温了。
我摸黑把打开的窗户关紧,再开灯,眼前竟是这般的光景,我种植的另外一个品种的百合花,大概也是摸黑自己一朵一朵一朵打开的。我用手机拍下她们,又就着爆竹声,还有风声雨声,把关紧的窗户再打开,如同去赴不知道是哪个姑娘的婚礼,这么早就急着出门或者进门的姑娘,百合花开是我的祝福,百年好合是花的言语。老话说,雨天嫁人的姑娘一生辛劳,而我觉得一生都有辛劳的人是有福气的,因为辛苦劳作才是活着的底气。
头天晚上还紧闭花头的百合花是在夜间悄悄绽放的
天还早,爆竹声已经停止了,外面,雨声还在紧一阵松一阵的,坐在床沿看见墙上的花,是孔老师画的,我把房间里所有的灯一盏一盏打开,花儿们交相辉映,再打开播放器,把音量调节到自己能听到的地方不打扰邻居,音乐便自动链接,流出俄罗斯作曲家谢尔盖·拉赫玛尼诺夫的“第二钢协”,简称“拉二”(Rachmaninoff Piano Concerto No.2 in c minor,Op.18:1)。那些音符一枚一枚砸在键盘上,有时轻微的几乎听不见,有时暴躁得要砸开一切,协助钢琴的其他乐器也是很配合的,忽高忽低,忽远忽近,那么熟悉的曲子在花儿怒放的凌晨,展露出新鲜的样子,尽管它创作完成于1901年。
那种伴随植物开放、伴随风声雨声的乐音就像老谢尔盖固执地、悠长地描述的他的内心世界一样,他从不直达,总是在主调之外左顾而言它,进展缓慢,谦卑的乐音就如同与花、与画融合,有缓有急,乐曲有些长,无非是慢慢行走,但终归会抵达。
墙上挂着孔老师画的梅花,不急不慌的样子
我在绍兴南方书店请来了拉赫玛尼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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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chmaninoff Piano Concerto No.2 in c minor,Op.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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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族女歌师后来给我带来过口信,说是她们一家已经随易地搬迁工程搬到了镇上,她在一家刺绣工坊做些简单的刺绣浆洗工作,每天上班会顺路采摘一些花草到工坊里插上,但镇上路边的花大部分是亮化工程的部分,不能随意采摘,野花在镇上并不多见,所以,插花是猫一天狗一天地插,到了晚上,她会在镇上的休闲小广场上唱唱歌跳跳舞,常年在外打工的男人也回到老家做事,经营一家小店面,儿子在重庆上职业大专,每月给儿子寄2000元生活费,日子过得还行,我们相约有时间我再去她的新居看看,我计划带一个漂亮的玻璃大花瓶给她,她说,那你来的时候,我用鲜花给你做吃的,我说,那太好了,但要红彤彤辣乎乎的那种食物哟,她说,晓得的晓得的,我用败火的菊花给你做,用特别辣的小辣子腌制好的稻花鱼是专门给你留的,你来才开坛。
野菊花炮制酸辣稻花鱼,这样对冲情绪的食物是不是俗中大雅呢?花的事,让我这个粗鄙的人是可以具有优雅的潜质的,与粗鄙的食物、与粗鄙的人、与花儿交手,真实可靠,遇见他们,这是人生最好的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