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开卷冬日暖，冬日情怀淡如诗

陆游能诗，与他同时代的朱熹曾赞许说，“放翁老笔尤健，在当今推为第一流。”后世也有学者认为陆游作诗的成就超过了苏轼，清代赵翼《瓯北诗话》卷六载曰：“宋诗以苏、陆为两大家，后人震于东坡之名，往往谓苏胜于陆，而不知陆实胜苏也。”陆游诗词，除了我们熟知的“铁马秋风大散关”“铁马冰河入梦来”的激昂，除了《钗头凤·红酥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的“一怀愁绪”，还有淡雅闲适的一面。冬日寒气逼人，正可围炉读诗，让我们来品读一下陆游的这五首《冬日》诗。

陆游的这五首《冬日》诗并非一时一事之作，但从诗歌内容上品味，下面的这首应该是最早的：

短景匆匆过，新寒亹亹来。

客游聊戏耳，世事亦悠哉！

绿动连村麦，香吹到处梅。

锦城花柳窟，归去看春回。

写最早的这首《冬日》诗时，陆游也已经有50岁了。因为诗中有“锦城”的说法，颔联里还有“客游”的字样，这表明该诗写于陆游在四川成都“锦官城”期间。宋孝宗赵昚淳熙二年（公元1175年），范成大由桂林调至成都任四川制置使，举荐陆游为锦城参议，二人以文会友，成莫逆之交。但陆游随即被政敌攻击“不拘礼法”“燕饮颓放”，范成大迫于压力将陆游免职。于是，陆游就在杜甫草堂附近的浣花溪畔开辟菜园，躬耕于蜀州，赋闲于客乡——此诗正当写于此时此际。诗句“客游聊戏耳，世事亦悠哉”是说，客游锦官城，那些雄心壮志恰如一场游戏一场梦，现实的经历也正如过眼云烟——真是对于眼前情景心有万般不甘而实又万般无奈！然而此地景色如画，有绿树翠碧，有麦苗青青，更有那梅花香气沁人心脾。但愈是如此江山美好，愈是思念家乡的春色——在落寞里因季节变换而惊心，在闲适里诉说着无尽的思乡之情。

如果说上面这首五律《冬日》诗里，陆游的闲适还未必是真心安于闲适，还颇有一种不平气在涌动，但下面的这四首《冬日》诗，主题则是会友、读书，虽总是有文人的清雅在，但相比较而言，率真随性，暖暖的烟火气也是有的——至少看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故里躬耕后”，回到故乡，陆游写有这样一首《冬日》：

故里躬耕后，颓龄耄及前。

开门无客至，得句有僧传。

忽忽身如梦，迢迢日似年。

会当乘小雪，夜上剡溪船。

“迢迢日似年”，透露出度日如年的不适应，或表明了此时陆游才新近罢辞官返家，赋闲乡里。而“忽忽身如梦”，抒发的感受正是“人生如梦”。冬日无客来访，陆游雅兴不浅，“会当乘小雪，夜上剡溪船”，要趁着雪夜去访问朋友。而这个说法是用了“雪夜访戴”这一著名典故，典故出自《世说新语·任诞》：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陆游很喜欢这个典故，诗句“会当乘小雪，夜上剡溪船”是说他愿学王子猷“雪夜访戴”，且将“乘兴而行，兴尽而返”。

而如果冬日居家的陆游有客人来访，他会如何招待呢？看了他下面这首《冬日》诗便明白了。

客至惟清坐，真贫不是悭。

援琴排遣闷，合药破除闲。

引鹤时穿屐，逢梅一破颜。

怪来寒彻骨，夜雪冒南山。

这首诗最后一句“夜雪冒南山”隐含的典故还是“雪夜访戴”，而用典则变换了视角、身份，这是说来访的客人不俗，正像王子猷，而我陆游恰似王子猷要访问的那个朋友，正是隐居的戴安道。

那我们看看陆游这个“戴安道”是如何招待来访的“王子猷”的——“客至惟清坐，真贫不是悭”，客人来了，只有“清坐”而已，我真的真的是穷，不是我吝啬，真不是我吝啬，真的真的不是我吝啬啊……其实，我们看起来好像很好笑，但陆游这样写，到底是很清雅的。因为下文陆游给客人安排了特别“遣闷”“除闲”的活动，“援琴排遣闷，合药破除闲”，一是“援琴”，弹琴，雅音悦奏，可以高山流水遇知音；二是“合药”，亲手炮制中药、调配药物，赶情陆游这还是搞了个“国药实践坊”啊。怎么样，“援琴”又“合药”，就问你“清坐”之后这样的活动开心不开心！还有呢，“引鹤时穿屐，逢梅一破颜”，穿上陆氏特制木屐去和陆家的宠物鹤亲近，然后还“逢梅”，遇到清雅幽绝、芳香沁人的梅花，怎不让人喜笑颜开。啊，看起来，如此接待朋友的日常，陆游的冬日田园生活“就是这么枯燥且乏味”啊——的确诗情高雅，文心恬静！

但并不是每首《冬日》诗都如此平和，陆游的内在还是火热和奋发的，下面的两首七律《冬日》则在闲适里显得书卷气更浓，且颇有深意，毕竟，陆游就是陆游！

幸是元无了事痴，偷闲聊复学儿嬉。

午窗弄笔临唐帖，夜几研朱勘楚词。

山暖已无梅可折，江清犹蟹有堪持。

旧交乖隔音尘断，安得歌呼共一卮。

冬日何为？这首诗里，陆游所说的“儿嬉”是指“临帖”练书法，和“勘楚词”，研读、校对《楚辞》。如此文人雅趣，很是让人向往。练练字、读读书之余，接下来陆游还说，因为天气暖和了，梅花都开完了，而冬日江水清清，居然还可以有大螃蟹出产，可以用来下酒。然而可惜老朋友们都不大联系了，如果能和朋友一起聚会歌舞，喝酒吟诗吃螃蟹就好了！

读到这里，或许大家都要会心一笑，陆游的这冬日闲情诗歌，反映出他过的小日子简直潇洒如同神仙啊！写写字、读读书、看看梅、喝喝酒、吃吃蟹，美得不要不要的……

但这首诗，其实还是不怎么“闲适”的，仍有一股不平气在。这集中体现在诗歌的首句里，第一句“幸是元无了事痴”，是激愤语！其中的“了事痴”是个典故，典故出自《晋书·傅咸传》：“江海之流混混，故能成其深广也。天下大器，非可稍了，而相观每事欲了。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文段意思是说，大江大海广纳百川之水，波涛汹涌、浑浑浊浊，因而才能成就其深广。天下也一样像个大容器，容纳世间万事万物，不可能那么澄澈透明。而我看你是每件事都想要弄个清爽明白。就像俗话说的，生了个痴呆儿，因此免去了“壮丁”等官家的差事，这未尝不是件好事啊。因为官家事还真不是那么容易弄得明白清爽的。明白了官事有时是必须装糊涂的，又何尝不是件快乐的事呢。这是傅咸的好友杨济劝慰傅咸的话语，总的意思大致是说，水至清则无鱼，难得糊涂，不要有执念。正面用这个典故的，最著名的有黄庭坚《登快阁》之“痴儿了却公家事”。

但陆游说是“幸是元无”，是从反面、反讽角度用这个典故的，因此，这首诗首句陆游说自己“幸是元无了事痴”，是在表示幸亏我从来就对于官事、公务事、国家大事没有什么一定要完成某种宏图大业的痴念——那这语气，不是牢骚是什么！于是，文人的心思你再猜，本诗里那紧接着的颔联说他白天练书法临帖临摹的是“唐帖”，晚上校勘读书读的是《楚辞》——大唐之雄风万里，屈原之忠贞不屈、清高孤傲则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