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历史上,延安是一个小小的州府。它在陕北,声名显赫无人不晓;而在全国,却像夜空中一颗无名之星鲜有人知。正因为其偏远,是敌方鞭长莫及之地,革命队伍才挺进来扎根,才根深叶茂。
延安旧城全景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日寇鹰犬般的嗅觉,很快对准了延安。1938年11月20日、21日,日寇飞机连续轰炸延安,延安自来没有防空力量,更没有空军。敌机如入无人之境,一批一批地来,共三十多架次长驱直入。轰炸目标,是延安西北角中央领导人居住的凤凰山。
敌机的炸弹投向了凤凰山,接着又疯狂地轰炸居民区,日寇投弹159枚,这笔血债边区人清楚地记得。当时延安连防空洞也很缺乏。一批批无辜百姓血洒黄土地,他们居住的房屋、窑洞也惨遭损毁。敌机得此罪恶的“战果”,又多次窜飞过来,轰炸延安和延长。
日寇在侵略行动中,领略了来自各抗日根据地的顽强抵抗,便将重心聚焦于此。1941年以后,日寇调集了侵华兵力的75%,对各抗日根据地进行“扫荡”。蒋军也不时骚扰延安,制造磨擦事件。
延安这块革命圣地,从中央领导到每一个普通人,都经常遇到生与死的考验,而将生死置之度外。
中央委员张浩患脑溢血,这在当年几乎是不治之症。他不顾个人安危,与陈希文他们一起,呆在西山那阴湿、寒冷的窑洞里。两次谦让,没有搬进东山条件较好的窑洞。这个生死相关的决定,是张浩自己的执意坚持。
陈希文校长(1903-1994)
1941年8月4日,日寇飞机突然来袭,张浩病重,来不及避入防空洞。敌机就在张浩所住窑洞顶不到一丈远的地方,投下一枚炸弹,窑面全炸毁了,致使张浩病情急剧加重,全身水肿,当时用了延安最好的医药抢救,对张浩的病情,也只是杯水车薪……陈希文内心焦急万状。
这时,延安又传开了一个消息——在日机的轰炸中,一名叫陈学文的同志中了弹,抬到中央医院抢救。由中央医院的院长、法国留学归来的外科医生何穆组织抢救。何穆把他误作了陈希文。
1939年11月7日延安中央医院成立合影 图片来源:延安中央医院建院80周年纪念文集
何穆知道陈希文,是因为他当时的夫人、著名作家陈学昭在来延安前,曾找过陈希文当年在《星粤日报》的同事孙起孟,孙起孟写了一封信交陈学昭,让她到延安后找陈希文。
陈学昭还没能到达延安,便从何穆的信中得知了陈希文被炸的噩耗!两人的名字相近,造成了误传,由陈学昭又传到了孙起孟那里,就在大后方传开了。孙起孟为纪念陈希文的“光荣牺性”,打算把陈希文当年在报馆里写的文章都搜集起来,出版一本纪念专辑……这本书后来没有出成。(遗憾的是,斗转星移,陈希文当年在报馆写的那些文章现在一篇也找不到了。)
延安枣园(中共中央故址)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被炸遇难的陈学文,是陈希文的好朋友,他们年岁相仿,曾一道在职工大队任教。他们曾经谈过未来,陈希文还将女友的事透露给他。学文说,将来有一天,我一定要吃你和嫂子的喜酒……可是,学文却没有等到那一天。那么,自己呢?能不能等到那一天?有没有那一天?一切都未知,他不敢深想。
陈学文的噩耗让陈希文伤感。接踵而至的,是中央委员张浩在饱受疾病的折磨后与世长辞了。陈希文悲恸万分,追悔莫及,当时,自己怎么没能坚持让他搬离这所糟糕的窑洞呢?如果搬了,就不会遭轰炸,就会有更好的养病条件……不过,陈希文又想,如果生活再重复一次,自己对这件关乎张浩信仰和人格的大事,也许还是无能为力。
在战争环境里,生与死,常常是一步之差。正因为如此,为理想而放弃一切奔赴延安的人们,都希望在有限的生命中,做更多的事。延安绝大多数人把革命事业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这正是他们的初心。
行军打仗时,疾病常常会突袭而至。其中一大病,是如今看来很普通的阑尾炎。患病的战士因得不到及时的手术,就失去了年轻鲜活的生命。
部队需要培养大批外科医生。任务就落到了延安中央医院。培养外科医生的最大难点,是得让他们学做手术。单在动物身上试做不行,还得在病人身上做。而延安这个小城里,哪有那么多患者供外科实习医生做手术呢?
白求恩做手术 图片来源:《沙飞纪念集 》 海天出版社
于是,上级便在各机关进行动员,号召更多的志愿者把阑尾割掉。这事今天看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当年就是如此干的。因为只有切除阑尾,是可以在健康人身上预做的。
陈希文在延安的生活相对稳定,除做好日常工作外,也没有机会上前线。那么,就响应号召,用自己的身体,做一点小小的贡献吧。于是,他报名割阑尾,成为让实习医生练手艺的健康人之一。他对自己说,你的阑尾似乎曾经痛过,又自行痊愈了。再说中央医院的何穆院长也是老熟人,那就割呗!
那是1946年的盛夏,一个并不适合择期手术的时段。陈希文按照上级安排,来到中央医院手术室的一个窑洞里。
中央医院旧址远景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他是在这个窑洞里接受手术的三个人之一。何穆院长正在指导两名实习医生动刀。何院长教他们怎么下刀,胖人该怎么办,瘦人又该怎么做。陈希文听着,忽而有一位被手术者的动脉血管破裂了,鲜血直涌。何穆转到那位病人跟前,飞快动手,全力抢救。这突发的一幕,让陈希文和实习医生都惊呆了!
抢救终于告一段落,轮到陈希文做手术了。正值此时,其他窑洞的实习医生有问题求教。何穆院长与陈希文摆摆手,走出窑洞了。
陈希文心里一紧。这意味着,自己的手术全部交给实习医生做了。是不是要等等何院长呢?他马上制止了自己的这个念头。随即想,能在这里让实习医生练练手艺,是初衷,也是义务。他便把自己的生命完全托咐给实习医生了。他感觉到,实习医生认认真真却又战战兢兢地操刀下手了,他们也许比自己更紧张。他意识到,这时实习医生最需要的,是信赖……
当实习医生用镊子挟了那割下的血淋淋的阑尾,让陈希文自己看看时,他豁然开朗!他为实习医生“闯关”而高兴,觉得那仿佛不是从自己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是实习医生的一个战利品、自己不需要的赘物。
实习医生刚刚将伤口缝合,何院长回来了。他们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何院长教他用手按着伤口,自己走回外科病房的窑洞去。何院长示范给他看,走步时,右脚的步子要迈得短、慢、轻;左脚则伸长一些。他就这么瘸着,一步一步,走过五六个窑洞,回到了外科病房。那时做这种手术,术后都不用担架抬送。陈希文在那里住了两周,拆了线,平安出院。(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