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宋之间的朱敦儒有首《感皇恩》词作,大约是他“致仕”离退休后的作品,词作上片云:“一个小园儿,两三亩地。花竹随宜旋装缀。槿篱茅舍,便有山家风味。等闲池上饮,林间醉。”读到这里,想必很多人心里都会惊叹,哇,这“一个小园儿”的生活正是我想要的啊!“淡淡薰风庭院,青青过雨园林。”而朱敦儒还有首《西江月》有曰:“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且喜无拘无碍。”除了欢歌自由自在,朱敦儒这样写诗酒花月,潇潇洒洒,其实还表达着追慕偶像陶渊明的精神寄托。其实,朱敦儒笔下的“田园”,更像是一种远离凡俗的文人理想,是追求人格独立、精神自主、心灵自由的主观构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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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敦儒之后,南宋田园诗的代表作有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组诗60首,被认为承继“自陶渊明以来至唐代王维、储光羲、孟浩然、韦应物等描写农村田园的诗歌传统”,“无论内容和形式,都体现出卓越的创造性”。对比朱敦儒,范成大的“田园”抒写,关注的目光更多地投向了农村、农民、农事、农活、民风民俗,也有亲力亲为的记录。如范成大《检校石湖新田》诗曰:
今朝南野试开荒,分手耘锄草棘场。
下地若干全种秫,高原无几谩栽桑。
芦芽碧处重增岸,梅子黄时早浚塘。
田里只知温饱事,从今拚却半年忙。
而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其实是“五时”田园杂兴,“五时”是指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这《四时田园杂兴》便分成这样的五组,每组12首诗,共计60首。
现在正是炎热夏天,我们不妨再对其《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探析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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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里,大家最熟悉的应该是“其七”: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而“其一”描写的夏日景象最美,也是大家耳熟能详的。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一》诗云:
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
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
但对于这首诗的理解,或许可以有更深的体会。一般来说,对于最后两句诗的解释是,“白天长了,篱笆外没有人经过,只有蜻蜓和蝴蝶在飞来飞去”。按照现代的习惯解读,这样的说法当然没有什么问题,但其实,如此的情境里,也可以感觉到诗句里的孤寂。“日长篱落无人过”,而这个“过”字,未必就一定表示“经过”。“过”在古代也有“来访;拜访;探望”的含义。比如孟浩然《过故人庄》题目里的这个“过”字,就是正式的“拜访”,因为诗句里说,“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明明白白孟浩然这是应邀来做客的,当然不是指随随便便的“经过”。因此,回到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一》,这“日长篱落无人过”,或许也应该是表达闲居寂寞,在这美好夏日时光希冀有客人到访。而对照参看范成大《晚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三》,则更可理解范成大如此的情怀,该诗云:“蝴蝶双双入菜花,日长无客到田家。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注意,这两首诗里都有“日长”的描写,也都写到了篱笆、菜花,且更为显著的标志是还都写到了飞舞的蝴蝶。所以,这“日长篱落无人过”大约就是“日长无客到田家”的一致表达,但总有那蝴蝶舞蹁跹——这让人不由不想到乔羽作词的《思念》:“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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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二》写到了“移秧”,也就是稻田插秧,诗曰:
五月江吴麦秀寒,移秧披絮尚衣单。
稻根科斗行如块,田水今年一尺宽。
诗写农民的苦辛,在穿着夹絮衣服仍觉寒冷的天气里下田插秧,但仍为今年雨水丰沛而稍感欢喜。而专门定格这水稻根部的成团的蝌蚪,似乎也很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欣欣然期许。
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四》写缫丝:
百沸缲汤雪涌波,缲车嘈囋雨鸣蓑。
桑姑盆手交相贺,绵茧无多丝茧多。
诗歌的大意是,滚开的水中雪白的蚕茧涌动,缫车的声音正如同雨点打在蓑衣上。品质不好的只能用来作绵絮的“绵茧”没有多少,品质高的用来纺织的“丝茧”很多,缫丝的女子们忙来忙去,互相祝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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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画面好美啊!
但看起来如此美好的画面里,范成大也写出了缫丝的辛苦。缫丝的女子们在“百沸”热水里“盆手”,要又快又好地用手抽丝,再用缫车卷绕起来。可就在这样又热又累的劳作里,她们因为蚕茧的收成好而真心喜悦,相互庆贺。在范成大不动声色的描绘里,其实也有百姓的辛劳。
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五》写纺织,为百姓的辛劳作了注脚。该诗云:
小妇连宵上绢机,大耆催税急于飞。
今年幸甚蚕桑熟,留得黄丝织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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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夏日田园杂兴》组诗里,也有一首诗写夏日槐树,不经意间,范成大提到了“三公”,用了“槐为三公”的典故。这首诗是《夏日田园杂兴十二首·其八》:
槐叶初匀日气凉,葱葱鼠耳翠成双。
三公只得三株看,闲客清阴满北窗。
槐为三公的典故出自《周礼·秋官》:“面三槐,三公位焉。”也即,在周代,“槐”是三公或三公之位的文化象征,地位非常尊贵——一般而言,周代的三公是指太师、太傅、太保,后世有其他种种说法,但都是指位极人臣。所以,范成大这首诗看起来好像是在说,位为三公也深受拘束,远远不如身为“闲客”,可得以尽情享受夏日北窗之下的清凉槐荫。如果一个未曾位列三公、未曾当过宰相的人这样说,当然没有道理,引人侧目,但范成大是“罢相”啊,还戴着“资政殿大学士”的头衔呢,他这样说,这大约就算是个低调奢华的凡尔赛吧。
回到纷纷扰扰的现实生活,当我们谈到范成大《夏日田园杂兴》,我们更喜爱的可能并不是田园诗,而是“田园”,而是那个“田园”梦想。但深入理解范成大和范成大的时代,范成大的田园诗所拥有的这些丰富内涵,又使得范成大《四时田园杂兴》如此深沉又厚重,如此可亲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