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抗战时期的延安,是精英荟萃之地。有人说,当年只要在延安那条小街走上5分钟,兴许就能碰上几个大名人。热血青年们如潮水般涌向延安。贵州大学老校长陈希文同志,就是其中之一分子。
陈希文校长(1903-1994)校友提供
30年前,我曾有幸三次拜谒老校长,那情那景,至今历历在目。他说:“我的延安生活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轰轰烈烈,其实,我再平常不过……”而在他忆及那段“平常岁月”的时候,忽而面色泛红,双目炯炯。一种令人着迷的兴奋感弥漫着,至真至纯。
陈希文校长(坐)与中文系1962级校友
1937年,陈希文34岁,已经做到了汕头《星华日报》和广州《星粤日报》主笔、副总编辑,这两张报纸是侨商胡文虎办的。胡老板住在新加坡,主要是经营“万金油”生意,这小小的万金油,当年火遍东南亚。
胡老板对报纸历来不甚过问,所以,陈希文这样的办报人就有了一点小自由。比如每月他要执笔撰写两篇社论,价值观自然渗透其间,还有些巧发奇中的机会。他写过一篇含有反法西斯内容的社论,被嗅觉灵敏的德国驻汕头领事馆觉出苗头不对,反复研磨,正式提出抗议,这事正好让这张报纸火了,备受国民关注。
1936年鲁迅先生去世,他又写了一篇社论,将自己对鲁迅先生的深切怀念尽书其中——1925年,陈希文在老北京大学预科上学的时候,因为仰慕鲁迅,曾经潜入课堂上去“偷听”,一发而不可收。当时先生正在讲《中国小说史略》。这段宝贵的经历,让他有了在知识界的深切体验。近朱者赤,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种独特的人格。也让他在思想道路上先行了一小步,思索自己的人生之道,难能可贵。
正在授课的鲁迅
在报馆里,他每月120元大洋薪俸,当时一块大洋能买一百多枚鸡蛋,待遇上乘。“能挣会花”,成为许多人一生的追逐目标。然而,“七七事变”爆发,让他忧心着时局的发展,坐不宁,寝不安,满脑子的问题挤压着他,喘不过气来。
报馆里,他有一位至交、小哥梁金生,是越侨。他俩是南京暨南学校的同学。
陈希文不安于现状,他的内心遭受了一场摧枯拉朽般的撕裂。自己的出路何在?他焦虑不堪,他猜想,小哥是不是找到了出路?可小哥也没对他具体说过什么。陈希文心里的苦闷,终于在小哥面前爆发了。他将自己对时局的思考,狂风暴雨般地倾泻……梁金生抓住他的手,大眼睛一亮:“主意拿定了么?”
梁金生烈士(1906-1946)
“小哥,当然!我是黄埔军校六期步兵科肄业的,小日本打到家门口了,我不上前线还干什么?”
“有你这句话,太好了!我们一道北上,去投真正的抗日队伍!”
陈希文隐约知道梁金生与共产党有秘密联系,他是否已经加入其间?而自己还在门外,那扇门能不能为自己开一道缝儿?一切都是未知数。他便问道:“小哥,你说,真正抗日的队伍,八路军,新四军,能接收我吗?”
“那,就看你自己的决心了。”梁金生意味深长地朝他一笑。
陈希文心里一下子敞亮了。当晚,他急切地提笔给广东梅县的同乡叶剑英写信。大革命时期叶剑英当过自己的教导团长,可团长也许并不认识自己。但陈希文决心已下,便在信中附上了一份简历自荐,寄往南京八路军办事处。
在焦急的等待中,他收到了叶剑英的回信。信中说,全国都在抗战,你是广东人,应留在广东,广东一样需要抗日志士。
广东确实需要人。梁金生很快就受到党组织派遣,回到他的广东老家宝安,搞抗日工作去了。可陈希文却是身在广东,报国无门。梁金生临别时,与他仔细分析了时局,说道:革命不会来找你,你要走就决心走,到延安去!你拿着叶剑英这封信,是能够证明身份的!
梁金生烈士纪念馆
这个当口,《星粤日报》停办了。胡老板很器重陈希文,继续聘请陈希文去新加坡《星洲日报》入职,这是一份在华人世界至今都有重大影响力的报纸。在那里,他依旧可以享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与生活待遇。然而这时,他一心向往北方抗日战场,向往延安,已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陈希文只有感谢胡老板的厚意,婉拒了。
他心里真正放不下的,是深藏着的一份牵挂,也是唯一的牵挂——1934年,他遇到了共事的会计陆菊如,她温柔恬静,与陈希文相处得特别投契。他们悄悄相恋了,并在1936年迈出一大步,确定了朋友关系。但出于万分紧张的局势,生计艰难,在父母安排下,陆菊如去北方开封市的一个蚕桑所谋生。
他们这一分手,就逢战火燃起,蚕桑所解散了。通讯中断,陈希文投书无回,音信渺无。陈希文没法去寻找,两人失联了,他只能把这份情感深藏于心,离开了广州。陈希文心中对她的思念,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陈希文拎了一口小箱子,其中最重要的物件,就是叶剑英的信和记者证。他北上武汉,在武汉一位摄影记者的朋友家里住了十来天。他去延安的决心已下,在武汉的一件要事,就是赶制棉衣棉裤。原先在南方,是没这行头的。
在武汉人地生疏,举目无亲,一天,却意外在街头碰到了曾与自己同任《星粤日报》副总编辑的孙起孟先生。他乡遇故知的兴奋感,让他爽快地告诉孙先生,自己已经决定去延安了!就因为这次街头偶遇,致使日后生出一则生死攸关的传言。
陈希文事先做好了去延安的一切准备,才走进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虽是第一次来,他却千百次地想象过此情此景,全然不觉陌生。
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旧址
李克农同志接见了他。李克农看过了叶剑英的信,要言不烦,像对待老同志似的说道:“明天正好有专列去西安,给八路军送被服、粮食,你可以搭乘那列车去。”便随即告知了开车的时间地点。陈希文心里一震,这是极为重要的军事机密,八路军的官员竟然对自己全盘相告,八路军真把自己当成了内己!“我今归故里,卉木正光华”。融融暖意涌上心头。
就凭了这个口信,陈希文第二天如愿搭上了那列货车。负责押车的年轻红军赖祖烈是福建人,说客家话,陈希文也是客家人,真是他乡遇故知!
列车如同牛车一般,行驶在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上。白天,日寇的轰炸机犹如一群嗡嗡叫的苍蝇,盘旋在列车上空,经常险象横生,时儿扔下炸弹。列车只得停下,押车人和少数搭车客,便从车上飞奔到庄稼地里、树林子里躲起来;陈希文真切地看到了敌机,咬牙切齿,只恨自己两手空空,无以对敌,眼睁睁地看着敌机轰鸣远去。这是在中国大地上发生的事啊!最刺目的,是时而会见到一具具四肢不全的尸体,那都是自己的同胞!
四下里的惨状,让他不无担心,这会不会是自己最后的人生之旅?信念提醒他,不会的!你还要抗日杀敌!可又不得不想,没有理想的生命,自己早已决心摒弃。就算是遭遇不测,也是倒在实现自己理想的路途中。这么一想,又坦然而无所顾忌了。
牵动他心神的,还是女友,水隔山遥,讯音无雁。她会永远不明白自己的生命是怎么离她而去,是消逝在何处的……
贵大广播山上陈校长碑 校友提供
在没有任何防空力量掩护的情况下,列车走走停停,在“一日长于百年”的四个昼夜后,无伤无损地到达了西安。
他觉得,上天相助,这是自己奔赴延安途中的第一场胜仗!他与新结识的小赖道别后,直奔西安八路军办事处。
在国家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像这样从全国各地而来,投奔青训班、投奔延安的人络绎不绝,乘车的、骑驴的、步行的,颇有“尘埃不见咸阳桥”之状。(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