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春节，尽情欢乐。我们现今的春节，即中国古代的元旦、元日。古往今来，风俗变迁，没有手机刷屏的古代，人们的“春节流行”又有哪些呢？团圆饭、看春晚之余，且让我们撷其芳华，一抒思古之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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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送穷神，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
北宋张耒《送穷》诗曰：
年年沥酒拜清晨，风俗新正竞逐贫。
不用为文送穷鬼，直须图事祝钱神。
第一句中的“清晨”，第二句中的“新正”，两者都明确指向阴历正月初一，即元旦、元日、春节。诗歌写大年初一“沥酒”祭拜，欢乐“送穷”，已是“年年”都有、由来已久的“风俗”。而如此风俗还真是让人喜闻乐见啊，人人都希望日子越过越好，生活越来越好。
北宋释智圆《正月晦日作》诗云：
春晴残日照平川，老幼相携古岸边。
富贵在天谁肯信？临流争放送穷船。
释智圆这首诗很有“送穷”现场感，男女老幼“临流争放送穷船”——而且如此讲究，还要给“穷鬼”制作一艘小船，送之远航，当然是离自己越远越好。而释智圆所写到的送穷日期，是诗题所明确的“正月晦日”，即正月的最后一天，这与张耒《送穷》诗所写的正月初一“新正”不同。而其实古人的“送穷日”并不固定，不同朝代和地区，至少还有除夕、正月初五、正月初六、正月二十九、正月三十等不同的“送穷”正日子。其中。“正月晦日”送穷最为“正宗”。
北宋黄庭坚《寄晁元忠十首·其二》诗曰：
子云赋逐贫，退之文送穷。
二作虽类俳，颇见壮士胸。
晁子问行津，欲济无山穷。
著书蓬蒿底，端有古人风。
送穷虽为民间风俗，却早有文士藉此述写怀抱，尽显性情，却也不断为“送穷”张目，击风扬波。黄庭坚此诗首联“子云赋逐贫，退之文送穷”，是指扬雄《逐贫赋》与韩愈《送穷文》两大名篇。扬雄，字子云，西汉学者、辞赋家。其《逐贫赋》实则是“逐贫”不得，甘于贫苦的。文中，“扬子”对“贫”复又“长与汝居，终无厌极。贫遂不去，与我游息。”韩愈，字退之，“唐宋八大家”之首。其《送穷文》本扬雄《逐贫赋》而愈加铺张扬厉，当然结局也是送穷送不走的，“烧车与船，延之上座”。而韩愈此文开篇即明确了送穷的日期是“元和六年正月乙丑晦”，即唐宪宗元和六年正月的乙丑日晦日，公元811年正月三十日。
再从两篇名文的内容上探析，西汉扬雄《逐贫赋》根本看不出与当时民间风俗的结合，而唐代韩愈《送穷文》则明显有一种“仪式性”的构架。比如韩愈《送穷文》第一段讲：
结柳作车，缚草为船，载糗舆粻，牛系轭下，引帆上樯。三揖穷鬼而告之曰：“闻子行有日矣，鄙人不敢问所途，窃具船与车，备载糗粻，日吉时良，利行四方，子饭一盂，子啜一觞，携朋挈俦，去故就新，驾尘彍风，与电争先，子无底滞之尤，我有资送之恩，子等有意于行乎？”
这是在备车备船备干粮，文绉绉的加以祭祀，礼请“穷鬼”离开，虽然是文人话语的表达，其“送穷”民俗内核仍很是明明白白，可可爱爱。
与韩愈同时代的姚合，也写有《晦日送穷三首》诗曰：
年年到此日，沥酒拜街中。
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
送穷穷不去，相泥欲何为。
今日官家宅，淹留又几时。
古人皆恨别，此别恨消魂。
只是空相送，年年不出门。
我们仅从姚合“万户千门看，无人不送穷”两句揣摩，也便不难想象当时家家户户欢欢乐乐“沥酒拜街中”，“年年到此日”进行“送穷”仪式的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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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卖痴呆，儿童增意气，相唤卖痴呆
“卖痴呆”不是“卖萌”的意思，居然真是一种可以明确追溯到宋代的古老民俗活动，主要在除夕进行，寄寓着期待儿童来年更加聪明伶俐的美好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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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其九·卖痴呆词》诗曰：
除夕更阑人不睡，厌禳钝滞迎新岁。
小儿呼叫走长街，云有痴呆召人买。
二物于人谁独无，就中吴侬仍有余。
巷南巷北卖不得，相逢大笑相捓揄。
栎翁块坐重帘下，独要买添令问价。
儿云翁买不须钱，奉赊痴呆千百年。
范成大自作题解云：“《卖痴呆词》，分岁罢，小儿绕街呼叫云：卖汝痴卖汝呆。世传吴人多呆，故儿辈讳之，欲贾其余，益可笑。”据此，“卖痴呆”风俗起自吴地，也是过大年的一件欢乐事。
元代洪希文也写有一首七言律诗《卖痴呆》，其中有句：“送穷乞巧皆名世，叫卖痴呆未算痴。”明朝时期，朝鲜人金宗直《岁除日有感》诗有曰：“儿童增意气，相唤卖痴呆。”
明代屠滽《次韵天台陈勉卖痴呆四绝》诗云：
瞒却惺惺去卖痴，呆儿真是养家儿。
到头打合无牙侩，空手归来告诉谁。
东卖呆兮西卖痴，卖痴即是卖呆儿。
卖来卖去无人买，我不担当与阿谁。
空卖呆儿又卖痴，拦街都是要乖儿。
通身一具痴呆骨，抖擞将他换与谁。
初自谁边错买痴，被渠乖者赚呆儿。
苏州城里人如海，难悔还他认得谁。
屠滽是浙江宁波府鄞县人，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丙戌科进士，后历仕三朝，为官有清名，乡人称“屠天官”。诗歌所次韵唱和的“天台陈勉”，算是屠滽乡亲，天台即浙江省台州市天台县。从屠滽这四首和诗琢磨，他还是希望自己和陈勉不要去做“要乖儿”，还是自认“痴呆”为好。
“学卖痴呆似吴下，众中都作十分欢。”清代汪由敦《除夕杂书·其二》诗曰：
索逋邻巷任喧豗，卧起无聊笑口开。
也欲经营除夕事，送穷过了卖痴呆。
汪由敦是浙江钱塘人，雍正二年（公元1724年）进士，授编修。乾隆间，官至吏部尚书、内阁学士，赠太子太师。按照汪由敦此诗中“也欲经营除夕事，送穷过了卖痴呆”之语的说法，则除夕夜也有“送穷”活动，以及也会有“卖痴呆”专场，简直就是一个喜庆的“欢乐嘉年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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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看大戏，万般鬼神戏，人间傀儡棚
说起傀儡戏，唐朝肯定是有专场演出的。唐代本净禅师《无修偈》便有曰：“但看弄傀儡，线断一时休。”高僧寒山亦有诗句说：“但看木傀儡，弄了一场困。”如果说唐朝时傀儡戏还常常被和尚用来“说法”，藉此宣扬佛教学说，但到了宋朝，戏剧文化则更渐趋普及，也更为大众接受，常见万人空巷场景，热度简直了，大约类似泰勒·斯威夫特（Taylor Swift）的世界巡游演唱会吧。北宋陈襄《和子瞻沿牒京口忆西湖寒食出游见寄二首·其一》诗有语：“䌽楼观戏巷无人。”南宋陆游《稽山行》诗有曰：“空巷看竞渡，倒社观戏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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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体到宋朝傀儡戏，北宋杨亿《傀儡》诗曰：
鲍老当筵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当。
若教鲍老当筵舞，转更郎当舞袖长。
“鲍老”与“郭郎”都是指傀儡戏中的人物。“鲍老”又称“抱锣”，戴面具，吐烟火，带铜锣起舞，是引人发笑的滑稽角色。至于“郭郎”，唐代段安节《乐府杂录·傀儡子》载云：
后乐家翻为戏，其引歌舞有郭郎者，发正秃，善优笑，闾里呼为“郭郎”，凡戏场必在俳儿之首也。
而《东京梦华录》卷七，“驾幸临水殿观争标赐宴”条，载有“傀儡棚”名目，又详写“水傀儡”戏：“……乐船上参军色进，致语。乐作，彩棚中门开，出小木偶人。小船子上有一白衣垂钓。后有小童举棹划船，辽绕数回。作语，乐作，钓出活小鱼一枚。又作乐，小船入棚。继有木偶筑球舞旋之类，亦各念致语，唱和，乐作而已。谓之‘水傀儡’。”文中的“参军”原是指“参军戏”的主角，这里是说有个滑稽人物出场，若“鲍老”与“郭郎”，仿佛脱口秀明星之类的主持人。
结合杨亿《傀儡》诗与《东京梦华录》卷七的记载考察，北宋时期的傀儡戏，有音乐，有舞蹈，又有“致语”说白，还有“唱和”之合唱对唱等等，集歌舞、说唱和滑稽戏于一体，确已蔚为大观。北宋黄庭坚《题前定录赠李伯牖二首·其二》诗云：
万般尽被鬼神戏，看取人间傀儡棚。
烦恼自无安脚处，从他鼓笛弄浮生。
还点出了鼓与笛子两种乐器，如此说来，则黄庭坚等人一定是进过“傀儡棚”，看过傀儡戏的。但只是看傀儡戏的时间，都还没有明确是在大年初一也有。
南宋刘克庄《乙丑元日口号十首·其四》诗曰：
方坐皋比开讲肆，忽看傀儡至优场。
此翁奇奇又怪怪，若非伪学即阳狂。
“口号”诗，是指文士随口吟成的诗歌。刘克庄此诗写于“乙丑元日”，即宋度宗赵禥咸淳元年（公元1265年）正月一日，他有“忽看傀儡至优场”之语，看来元日前后“傀儡棚”的生意必定大好，人们也乐于过大年，看大戏，这便应该是很可确信的了。
也有“守岁”诗里写到“看傀儡”的，而守岁，则是要从除夕一直持续到元日的。明末清初张萱《戊午守岁·其一》诗曰：
余寒接夕雨声频，却喜星回霁色新。
不向盘铃看傀儡，且将诗句赛童侲。
律穷尚恋半宵腊，历换先开十日春。
得岁不须怜失岁，白头曾作少年人。
而宋、金、元之后，过年看戏也便渐趋成了老百姓春节的终极“仪式感”。其他的时间段，比如特定的“社日”“庙会”“祝寿”之类，人们看戏的盛大场景在《红楼梦》以及鲁迅的《社戏》里也所有体现。而如此状况，实际上甚至大约一直持续到“春晚”的广为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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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放爆竹，爆竹散千灾，从今事事谐
“春幡影里迎新岁，爆竹声中送旧年。”说到春节放爆竹，大家第一时间想到的便会是北宋王安石《元日》诗：
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实则除夕“爆竹”的习俗早就见于唐诗。唐代张说《岳州守岁二首》诗曰：
夜风吹醉舞，庭户对酣歌。
愁逐前年少，欢迎今岁多。
桃枝堪辟恶，爆竹好惊眠。
歌舞留今夕，犹言惜旧年。
这两首诗，写于张说岳州刺史任上。第二首的第一句“桃枝堪辟恶”，反映的是除夕桃枝辟邪风俗。第二句“爆竹好惊眠”，则是讲除夕守岁要“爆竹”以驱邪避祟、迎新祈福。张说是盛唐人物，曾前后三度为相。他出任岳州刺史，是在唐玄宗开元九年（公元721年）之前。也就是说，诗歌里明确写到“爆竹”，迄今至少已有一千三百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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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说之后，中唐元稹《生春二十首·其十三》亦有云：“乱骑残爆竹，争唾小旋风。”中唐刘禹锡《畬田行》诗也明确写有：“照潭出老蛟，爆竹惊山鬼。”
北宋欧阳修《与谢三学士唱和八首·除夜偶成拜上学士三丈》诗有云：“隋宫守夜沈香燎，楚俗驱神爆竹声。”北宋刘敞《爆竹》诗曰：
节物随时俗，端忧见旅情。
土风犹记楚，辞赋谩讥伧。
烈火琅玕碎，深堂霹雳鸣。
但令休鬼瞰，非敢愿高明。
刘敞该诗其颔联“土风犹记楚，辞赋谩讥伧”，与欧阳修上诗所云之“楚俗驱神爆竹声”意思完全一致。这也大概说明，爆竹驱邪本是起源于楚地的风俗。北宋刘挚《丙子元日三首 其二》亦有曰：“爆竹惊山鬼，雕幡戴楚冠。”也作为诗证之一，北宋苏轼《荆州十首·其七》诗云：
残腊多风雪，荆人重岁时。
客心何草草，里巷自嬉嬉。
爆竹惊邻鬼，驱傩聚小儿。
故人应念我，相望各天涯。
苏轼弟苏辙也曾写“除日”诗寄给苏轼，专门讲到了这一“楚人风俗”。苏辙《辛丑除日寄子瞻》诗有曰：“初来寄荆渚，鱼雁贱宜客。楚人重岁时，爆竹鸣磔磔。”
讲到这里，这作为楚地风俗的“爆竹”是用什么做成的呢？如何爆炸发声呢？刘敞《爆竹》诗中揭秘说，“烈火琅玕碎，深堂霹雳鸣。”对此认真研读一下，便可一窥端倪。“琅玕”本义是指“石而似玉；美玉”，也指“仙树”，又“形容竹之青翠，亦指竹”。刘敞《爆竹》诗提到“琅玕”，采用的是“翠竹”之义项。即，刘敞《爆竹》之“烈火琅玕碎，深堂霹雳鸣”句，意思是说，在深堂内院，用烈火焚烧青翠竹节，使之碎裂开来，发出了惊天霹雳一样的“爆竹”轰鸣声——是的，这就是让唐宋诗人们大为惊叹，进而反复加以歌咏的“爆竹”！
“前村后村燎火明，东家西家爆竹声。”南宋范成大对于这种“真竹”的“爆竹”写有专门的一首歌行诗，还为之专门作了题解：“其五《爆竹行》，此他郡所同，而吴中特盛，恶鬼盖畏此声。古以岁朝，而吴以二十五夜。”范成大《腊月村田乐府十首·其五·爆竹行》歌曰：
岁朝爆竹传自昔，吴侬政用前五日。
食残豆粥埽罢尘，截筒五尺煨以薪。
节间汗流火力透，健仆取将仍疾走。
儿童却立避其锋，当阶击地雷霆吼。
一声两声百鬼惊，三声四声鬼巢倾。
十声百声神道宁，八方上下皆和平。
却拾焦头叠床底，犹有余威可驱疠。
屏除药裹添酒杯，昼日嬉游夜浓睡。
到底如何“爆竹”呢？看范成大娓娓道来。诗写要锯截竹筒五尺长，之后用火煨烤，火力要透，烤到竹节“流汗”，然后由健壮的仆人趁热赶紧“当阶击地”，猛力把竹筒摔响，“十声百声”，如雷霆吼鸣……而关于吴地腊月二十五日夜爆竹习俗，南宋洪咨夔《岁暮山中纪事·其三》亦有云：“乡风腊廿五，比户燃爆竹。”
明末清初成鹫《爆竹行》歌云：
东村儿童夜秉烛，小除大除忙鹿鹿。
牵衣绕膝索金钱，得钱欢喜无钱哭。
朝来分队趁市去，卖去痴呆买爆竹。
满袖携来笑不休，相呼相唤还相逐。
一声霹雳送穷神，木客山魈走回禄。
白发老僧双耳聋，渊默雷声契幽独。
出门笑问里中儿，若个旁观若当局。
诗里还写了儿童讨要“压岁钱”的场景，也提到了“卖痴呆”和“送穷神”。而得钱后儿童们在集市上所卖的“爆竹”，居然可以由儿童“满袖携来”，显然不会是范成大所说的那种“五尺”长的竹筒了。因此，成鹫此诗所写之“爆竹”，应该是用黑火药作为爆炸物的“炮仗”或者叫做“鞭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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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名文《祝福》就是爆竹声中开头，又在爆竹声里结尾的。开头是这样的：“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时时发出闪光，接着一声钝响，是送灶的爆竹；近处燃放的可就更强烈了，震耳的大音还没有息，空气里已经散满了幽微的火药香。”结尾又有这样的话：“我给那些因为在近旁而极响的爆竹声惊醒，看见豆一般大的黄色的灯火光，接着又听得毕毕剥剥的鞭炮，是四叔家正在‘祝福’了；知道已是五更将近时候。我在蒙胧中，又隐约听到远处的爆竹声联绵不断，似乎合成一天音响的浓云，夹着团团飞舞的雪花，拥抱了全市镇……”
“青阳白发新年至，爆竹符桃旧俗同。”除了我们本文所梳理的放爆竹、看大戏、卖痴呆和送穷神，我们的先民过大年还有许多许多的“讲究”，比如尝“五辛盘”，饮“屠苏酒”，“簪柏叶”，“打灰堆”，还有“祝富贵”“鞭聪明”等等等等，美不胜收。
热热闹闹过大年，“元日”“元旦”风俗变迁，但赓续传承的是诚挚的亲情与美好的祝福祈愿。
中国古代的“元旦”可以有多美？
就是这么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