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那些年，我们一起学过的春风的古雅别称

“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那些年，我们一起学过不少春风的古雅别称。比如“东风夜放花千树”里的“东风”，“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中的“惠风”，“暖风熏得游人醉”里的“暖风”，“吹面不寒杨柳风”中的“杨柳风”等等，而这些春风的古雅别称，也真的很有文化意蕴。

图片拍摄：邵小芮

春风被称为东风，是最为大家熟知的。但其来历很古，《礼记·月令》记载说，“孟春之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字面的意思是说，春季的首月，正月里，吹起东风，天气回暖，冰冻溶解，潜伏的虫子开始苏醒，出来活动。但古人把春风指认为“东风”并不是随意的，《管子·四时篇》曰：“东方曰星，其时曰春；其气曰风，风生木与骨。”《尚书大传》有云：“东方为春。春者，出也，万物之所出也。”这些记载都笃定东方是“春”的方位，而且春生万物，万物由“气”而生，也即由春风所生，生生不息。《周易·系辞上》曰：“生生之谓易。”“生”为天之大德，因此，先民对于“生”的崇拜便投射到东方之春的神灵上，先秦时代早就有了对于东方之神“青帝”的祭祀崇拜，汉代以后，东方春神青帝也被称为“东君”。与这样的信仰对应，春风的古雅别称也因为“青帝”、东方之色为“青”而称为“青风”，也因为春神被称为“东君”而春风被雅称作“东君信”。

唐诗里还有“青风”专指春风的歌咏。

李端《送杨皋擢第归江东（一作送表丈杨皞）》诗曰：

隋堤望楚国，江上一归人。

绿气千樯暮，青风万里春。

试才初得桂，泊渚肯伤蘋。

拜手终凄怆，恭承中外亲。

诗里第四句的“青风万里春”最明白不过了，“青风”就是“春风”，印证着我们上述分析的春神“青帝”文化背景。

唐彦谦《春草》诗云：

随梦入池塘，无心在金谷。

青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

很显然，这首写“春草”的诗作认为春草是春风吹绿的，所以说是“青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这个“青风”当然就是“春风”的专属雅称。

余庆县迎春村王远平摄

而值得注意的是，大家耳熟能详的王安石《泊船瓜洲》中的那个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从立意构思以及诗歌意象上探寻，我们刚刚列举到的唐代李端的这首送别诗里的“绿气千樯暮，青风万里春”，以及唐代唐彦谦《春草》诗中的“青风自年年，吹遍天涯绿”，写到了江上行船，写到了春风，还都写到了因春风吹拂而生机盎然的“绿”，因此，应该也算得上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诗意源头。

关于春风雅称为“东君信”，宋代晏殊、晏几道父子都写到了。晏殊《采桑子·春风不负东君信》词有云：“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杏梁。”晏几道《虞美人·小梅枝上东君信》词曰：

小梅枝上东君信。雪后花期近。南枝开尽北枝开。长被陇头游子、寄春来。

年年衣袖年年泪，总为今朝意。问谁同是忆花人。赚得小鸿眉黛、也低颦。

从最后一句知道，词作是写给忧伤感怀、紧蹙双眉的美女“小鸿”的。晏几道词作中的“莲、鸿、蘋、云”，均是他钟情的女子的名字。这首词咏梅，却也用了“小梅”的昵称，真是一字即可体现多情的相门公子风格啊。而上片最后的“陇头游子寄春来”，是用典。典故出自南朝宋代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但晏几道是反用这个典故的，因为原典是江南向江北寄梅花，但晏几道反说，却道是江北的“陇头游子”反过来却寄春来！因此，这看似天真烂漫的大白话“南枝开尽北枝开”又不怎么天真烂漫了，大约是有意无意间的在吐槽有些先进干部深受恩宠，而作者所属的权贵世家们却备受冷落。然而，毕竟梅花是“东风第一枝”啊，所以，“雪后花期近”，春风轻抚，你看你看，梅树枝头，春意萌动，还是有着盎然的生机与美好的希望。

再八卦一下，关于“小梅”，晏几道还有首《诉衷情·小梅风韵最妖娆》词云：

小梅风韵最妖娆。开处雪初消。南枝欲附春信，长恨陇人遥。

闲记忆，旧江皋。路迢迢。暗香浮动，疏影横斜，几处溪桥。

“小梅风韵最妖娆”，这第一句就不免让人浮想联翩啊。但这首词，“南枝”想要寄“春信”给遥远的陇头人，这才是正面用了陆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的典故。下片还截用了林逋《山园小梅》之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看来，晏几道似乎真的好像就是在认认真真地歌咏梅花啊。因此，结合这首词理解，晏几道写梅花爱用“小梅”的说法，应该是习惯性地向写梅花的大神，“梅妻鹤子”的林逋致敬，向林逋的名诗《山园小梅》致敬，或许可能大约并不是真的又有一个“风韵最妖娆”的美女叫“小梅”，呵呵。

梅花

而《礼记·月令》之“东风解冻”，唐朝还曾以之为试题进行科举考试。徐夤的《省试东风解冻》诗云：

暖气发蘋末，冻痕消水中。

扇冰初觉泮，吹海旋成空。

入律三春变，朝宗万里通。

岸分天影阔，色照日光融。

波起轻摇绿，鳞游乍跃红。

殷勤拂弱羽，飞翥趁和风。

徐夤诗题所说的唐朝的“省试”，是指由尚书省的礼部组织进行的进士考试，就是“考进士”。徐夤的这首《省试东风解冻》诗，是他考中进士的考场诗作，是广为传颂的“高考满分作文”，类似才子钱起“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省试湘灵鼓瑟》，可谓“省试诗”中的名作。徐夤的这首诗，前四句中规中矩，先行点题，把“东风”和“解冻”两个意思都诗意化地表达出来。之后的八句，则写得花团锦簇，一派繁华景象。其中中间四句突出的歌功颂德，暗喻大唐王朝一帆风顺，红日高照，气象宏阔，万国来朝，这应该是当时政治正能量满满的高考鲜活教材。

而说到歌功颂德，其实，春风又被称为“惠风”，是很偏重对于春风之仁德、恩德的歌颂的。当然，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里的“惠风”，似乎并没有什么德行的特殊含义，但演化发展到唐诗中，则有很大不同。权德舆《侍从游后湖宴坐》诗有云：“慈颜俯见喻，辍尔诗与书……宿雨荡残燠，惠风与之俱。心灵一开旷，机巧眇已疏……寿觞既频献，乐极随歌呼……”这是陪同皇上游览“后湖”之后，权德舆在宴席上写呈皇帝陛下御览的，诗中的“惠风”与春雨一道，构建了“春风化雨”的恩惠普及意象。

贵阳市白云区七彩湖一隅倪少环摄

王光庭《奉和圣制答张说扈从南出雀鼠谷之作》也写到“惠风初应律”之时，“寒随汾谷尽，春逐晋郊来。云骑传行漏，烟旄引从台。”对于皇帝巡行，王光庭比附为春风吹拂大地，万象更新，生机勃勃，这样的表达很是得体，“惠风”之用也算是颇有“雅人深致”。

比“惠风”更讲究德性的，还有春风的另一古雅称呼“南风”。对于“南风”的解说，来历之一是“凯风”，出自《诗经·邶风·凯风》之“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尔雅·释天》云：“南风谓之凯风。”历来的说诗者以为，南风“长养万物者也”。《大戴礼记·夏小正》曰：“大风，南风也。何大于南风也。曰：‘合冰必于南风，解冰必于南风；生必于南风，收必于南风；故大之也。’”

“南风”说法的另一个来历则更为崇高，居然来自帝舜。《礼记·乐记》有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史记·乐书》载曰：“舜歌《南风》而天下治。《南风》者，生长之音也。舜乐好之，乐与天地同，意得万国之欢心，故天下治也。”

那么，这个超级有名的“南风歌”是怎样的呢？据说是由帝舜创作的这《南风歌》如下：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

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翻译成现代汉语，诗歌大致是说，温和的南风吹啊吹，万民的愁苦得以纾解。适时的南风吹啊吹，万民的财物得到富足。而理解的关键是“薰”字，应解释为“和暖，温和”的意思。《庄子·天下》有“薰然慈仁”之语，可见“薰”字本就与仁慈、仁爱、温和相关。因此，这与德性相关的春风的古雅别称就有南风、惠风、薰风等一系列，而因为有帝舜《南风歌》的缘故，这些雅称里，“南风”地位最高，历朝历代文人多有歌咏词赋颂赞“南风”。如，唐代张正元、李叔、李夷亮、吴仲舒等均写有《南风之薰赋》，对于当朝圣明天子大加颂扬，其中张正元《南风之薰赋》有云：“昔者南风和醇，明德维新。创五法而配夏，感万物以如春。”吴仲舒《南风之薰赋》有曰：“早绽青门之柳，先惊上苑之梅；晦入阳春之曲，潜吹玉管之灰。此亦韶年之丽景，况有顺时而丰财。”

图片来自黔西县融媒体中心

与“杨柳风”的说法类似，元代黄清老创制了春风别称“柳絮风”的清雅说法。黄清老《柳絮风》诗曰：

三月韶光天气清，游丝舒卷太无情。

微飘帘幕当春昼，乱扑亭台似雪晴。

醉脸欲吹新燕弱，舞腰初软落花轻。

江头点点行人泪，相逐离歌洒客程。

而早在宋词里，也就有了这样的俊雅的春风别称。宋代蒋捷《解佩令·春》词云：

春晴也好。春阴也好。著些儿、春雨越好。春雨如丝，绣出花枝红袅。怎禁他、孟婆合皂。

梅花风小。杏花风小。海棠风、蓦地寒峭。岁岁春光，被二十四风吹老。楝花风、尔且慢到。

这首词理解的难点是“怎禁他、孟婆合皂”，其实词人要表达的就是担心春风吹残春花的意思，大约类似“东风无力百花残”。宋人的观念里，蒋捷词里的这个“孟婆”是风神，不能理解成后世所说在奈何桥边提供“孟婆汤”的那个。“皂”是指差役，而所谓的“合皂”，是指聚合手下差役，“孟婆合皂”，是说风神聚集差役，要兴起风来了，这让爱花人不免担心，然而却又“无可奈何花落去”……因此，词作的下片由上片结尾的这个风神“孟婆合皂”引发，一连串的说到了“梅花风”“杏花风”“海棠风”“楝花风”还有“二十四风”——哦，蒋捷这是在说著名的“二十四番花信风”啊！

明代王逵《蠡海集》有“二十四番花信风”的完整记载，“自小寒至谷雨，凡四月八气，二十四候。每候五日以一花之风信应之。世所言‘始于梅花，终于楝花也’。详而言之，小寒之一候梅花，二候山茶，三候水仙。大寒之一候瑞香，二候兰花，三候山矾。立春之一候迎春，二候樱桃，三候望春。雨水之一候菜花，二候杏花，三候李花。惊蛰之一候桃花，二候棣棠，三候蔷薇。春分之一候海棠，二候梨花，三候木兰。清明之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三候柳花。谷雨之一候牡丹，二候酴醾，三候楝花。”

贵阳市河滨公园邵小芮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