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赠刘景文》诗曰:“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这首诗是苏轼在元祐五年(公元1090年)于杭州任知州时作的,《苕溪渔隐丛话》说此诗咏冬景“曲尽其妙”,而诗中“橙黄橘绿”的说法,鲜明形象,诗情跃然,宋代起便不断被引用。两宋间的杨无咎有首《渔家傲》词之首句暗括苏轼《赠刘景文》云:“菊暗荷枯秋已满,枨(chéng,即‘橙’)黄橘绿冬初暖。”南宋曾丰《秋意自适》化苏轼此诗后二句为:“好处分明是,橙黄橘绿时。”元代张雨《百字令·寿玄览真人,次黄一峰韵》词有曰:“橙黄橘绿,占一年好景,人间真乐。”
而“橙黄橘绿”到底是怎样的一个景象呢?按照字面的意思,是说橙子黄了而橘子还是绿色的吗?
认真推究起来,原诗里的“橙黄橘绿”是时令、时节的标志性风物,是深秋初冬的代表性景物,应该是用了“互文”的表达。也即,这一时节,橙子、橘子黄黄绿绿,正是成熟、收获的好时候。再融汇诗意而言,当是指黄澄澄的橙子、橘子挂满枝头,而果树枝叶青青,生机盎然的美好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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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我们见到的成熟橙子、橘子,大都是黄色的,但成熟的绿橙子、绿橘子以及成熟的红橙子、红橘子也是有的,并不罕见。而早在大约二千五百年前,列御寇列子可能便已经知道有红色的柚子并记载下来了。《列子·汤问》云:“吴楚之国有大木焉,其名为櫾,碧树而冬生,实丹而味酸。食其皮汁,已愤厥之疾。齐州珍之,渡淮而北而化为枳焉……地气然也。”
文中的“櫾”(yòu),古同“柚”。“实丹”,则明确指出果实是红色的,是红色柚子。还有,《列子》认为,红柚子的果皮可以作为药物,其汁水可以治愈“由于愤气郁结造成的痉挛昏厥”。而且,这一文段,也是“渡淮北则化为枳”的最早出处。
到了《晏子春秋》,渡淮北则为枳的,被认为是橘。《晏子春秋》载曰:
晏子将至楚,楚闻之,谓左右曰:“晏婴,齐之习辞者也,今方来,吾欲辱之,何以也?”左右对曰:“为其来也,臣请缚一人,过王而行,王曰:‘何为者也?’对曰:‘齐人也。’王曰:‘何坐?’曰:‘坐盗。’”
晏子至,楚王赐晏子酒,酒酣,吏二缚一人诣王,王曰:“缚者曷为者也?”对曰:“齐人也,坐盗。”王视晏子曰:“齐人固善盗乎?”晏子避席对曰:“婴闻之,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王笑曰:“圣人非所与熙也,寡人反取病焉。”
这是个很有名的故事,原意是讲晏子机智善辩,敢于斗争,维护国家尊严的,而楚王本欲侮辱别人,结果反受其辱。但我们着眼于“橘子”而审视,这是成语“南橘北枳”的来历,这则故事表明,在春秋时代,人们肯定已经进行过橘子向北方移栽的尝试了——而且,结合《列子·汤问》的记载来看,在当时,橘子、柚子等经济价值很高,不仅作为珍贵的水果被交易到北方,其果皮,还作为重要的药物被使用。
现存最早歌咏橘子的诗篇是屈原的《橘颂》。屈原《九章·橘颂》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圆果抟兮。青黄杂糅,文章烂兮。
精色内白,类任道兮。纷缊宜脩,姱而不丑兮。
嗟尔幼志,有以异兮。独立不迁,岂不可喜兮。
深固难徙,廓其无求兮。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兮。
闭心自慎,终不失过兮。秉德无私,参天地兮。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淑离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岁虽少,可师长兮。行比伯夷,置以为像兮。
这是一首咏物诗,前十六句缘情咏物,重在描述橘树俊逸动人的外表美;表面上歌颂橘树,后二十句缘物抒情,重在歌颂橘树坚贞清白的内在美。诗人托物言志,酣畅淋漓地表达了自我的人格独立自由与追求理想的坚定意志。也就是说,屈原写《橘颂》,是糅入了情感与生命观照的,橘树被注入了“壹志”“独立不迁”“秉德无私”“行比伯夷”等君子品德。刘勰《文心雕龙·颂赞》推崇说:“及三闾《橘颂》,情采芬芳,比类寓意,乃覃及细物矣。”屈原曾做过“三闾大夫”的官职。刘勰所云,是肯定屈原的《橘颂》,在“颂赞”这类文体的发展上有里程碑意义,开创了新局面。
东汉时期,与《古诗十九首》情味相同,有首《橘柚垂华实》诗曰:
橘柚垂华实,乃在深山侧。
闻君好我甘,窃独自雕饰。
委身玉盘中,历年冀见食。
芳菲不相投,青黄忽改色。
人傥欲我知,因君为羽翼。
这是诗人借橘柚自比,意欲投靠当权者,攀附请托的献进诗篇,隐隐有屈原《橘颂》的比附。但东汉的士子,虽自比橘子的高洁美好,却又不得不“委身”“相投”,情愿去做“羽翼”爪牙,其独立自由之精神却是完全无法与屈原相提并论了。然而这是时代使然,情势使然,深切理解之后,同情甚至叹赏的知音也是有的——南朝齐梁间钟嵘的《诗品》评价说“《橘柚垂华实》亦为惊绝矣。人代冥灭,而清音独远,悲夫!”
南北朝时南朝宋代鲍照有诗句说,“种橘南池上”。南朝齐梁间的诗人,曾为“竟陵八友”之一的范云《园橘》诗曰:“芳条结寒翠,圆实变霜朱。徙根楚州上,来覆广庭隅。”文人爱橘、种橘,歌咏橘子,渐成传统。
诗圣杜甫《病橘》诗曰:
群橘少生意,虽多亦奚为。惜哉结实小,酸涩如棠梨。
剖之尽蠹虫,采掇爽其宜。纷然不适口,岂只存其皮。
萧萧半死叶,未忍别故枝。玄冬霜雪积,况乃回风吹。
尝闻蓬莱殿,罗列潇湘姿。此物岁不稔,玉食失光辉。
寇盗尚凭陵,当君减膳时。汝病是天意,吾谂罪有司。
忆昔南海使,奔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
杜甫此诗,是借歌咏病橘、引述贡献荔枝以感慨时事的讽喻诗。仇兆鳌《杜诗详注》云:“此借橘以慨时事。病橘不供,适当减膳之时,疑是天意使然。但恐责有司而疲民力,故引献荔事为证。节节推开,意多曲折。”诚为确论。
白居易《有木诗八首其三》是歌咏橘子的,诗曰:
有木秋不凋,青青在江北。谓为洞庭橘,美人自移植。
上受顾盼恩,下勤浇溉力。实成乃是枳,臭苦不堪食。
物有似是者,真伪何由识。美人默无言,对之长叹息。
中含害物意,外矫凌霜色。仍向枝叶间,潜生刺如棘。
但诗中的“橘树”所结的果实却是枳子,且还潜生棘刺——白居易在此强调的是识别真伪,是以咏物来谈人生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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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人皮日休曾寄橘子给朋友诗人陆龟蒙。皮日休《早春以橘子寄鲁望》诗曰:“个个和枝叶捧鲜,彩凝犹带洞庭烟。不为韩嫣金丸重,直是周王玉果圆。剖似日魂初破后,弄如星髓未销前。知君多病仍中圣,尽送寒苞向枕边。”陆龟蒙答谢回信的诗篇是《袭美以春橘见惠兼之雅篇,因次韵酬谢》,诗曰:“到春犹作九秋鲜,应是亲封白帝烟。良玉有浆须让味,明珠无颣(lèi,疙瘩)亦羞圆。堪居汉苑霜梨上,合在仙家火枣前。珍重更过三十子,不堪分付野人边。”以橘子为赠,情意深深,唱和高雅,也是诗坛佳话,堪传颂千古。
唐代张彪《敕移橘栽》诗曰:
南橘北为枳,古来岂虚言。徙植期不变,阴阳感君恩。
枝条皆宛然,本土封其根。及时望栽种,万里绕花园。
滋味岂圣心,实以忧黎元。暂劳致力重,永感贡献烦。
是嗟草木类,禀异于乾坤。愿为王母桃,千岁奉至尊。
这是记述奉皇帝命令移栽橘树的歌(pai)功(ma)颂(pi)德诗篇。诗人张彪揣摩“圣心”说,皇帝并不是为了念念不忘“滋味”,要满足口腹之欲,而是为了移栽成功,从而为天下百姓着想,省却年年“贡献”橘子的劳苦——皇上圣明啊!
唐代移栽橘子至都城长安(现陕西西安),或应是移植成功了的。宋初乐史《杨太真外传》云:“开元末,江陵进乳柑橘,上以十枚种于蓬莱宫,至天宝十载九月秋结实……宰臣表贺曰:‘伏以自天所育者,不能改有常之性,旷古所无者,乃可谓非常之感’……因令画图,传之于后。”
为了打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的千古魔咒,古人也是蛮拼的,可能一直在尝试。北宋时期,有人移栽橘子至洛阳成功,司马光赋诗记载了这一盛事。
司马光赋诗的题目是《席君从於洛城种金橘,今秋始结六实。以其四献开府,太师招三客以赏之。留守相公赋诗以纪奇事,光窃不揆,辄依高韵继成五章》。题目的意思是,有位姓席的君子,在洛阳种植金橘,今年秋天终于开始结了六个橘子。其中的四个献给了开府仪同三司的太师,太师招来三位嘉宾(司马光应是嘉宾之一)来观赏这一盛大成果。洛阳留守相公赋诗记载这一洛阳橘树结橘子的“奇事”,我司马光也为此感发,不敢自谦,依据留守相公的“高韵”,写成了次韵诗五首。
划重点,六个洛阳金橘中的四个献给太师,连太师在内至少四位高官见证了这一历史高光时刻,然后,司马光为这四个金橘写下了五首次韵诗。其中,司马光这五首诗中的第四首诗曰:“物不须多且赏奇,御寒想见结庵时。江南江北徒虚语,尽信前书是不宜。”你看你看,洛阳也能结金橘。而司马光认定的洛阳金橘的真正意义在于,尽信书不如无书,“不宜”“尽信前书”。
橘子开花,清香袭人,宋人多有吟咏。丁谓《橘花》诗云:“香於栀子细于梅,柳絮梨花过后开。”董嗣杲《橘花》诗有曰:“千林翠幄千英雪,一点琼苞一颗金。”
南宋张镃《盆橘》诗曰:“懒向江头置木奴,瓦盆聊玩绿垂珠。何烦二老输赢决,始悟商山乐不殊。”从诗的题目以及“瓦盆聊玩”的内容来看,这首诗所展示的,是以橘树为盆景。
古人的诗文中,描摹、赞颂橘子、托物言情等很常见,但很少写到吃橘子。苏轼《浣溪沙·咏橘》词曰: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xùn,喷)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词的大致意思是,历经一夜风霜,菊花凋残,荷叶枯萎,橘树青枝绿叶,光艳明媚。那竹篱茅舍正掩映在青黄相间的橘林之间。剥开橘子,芳香的水雾喷洒出来,让人惊喜。品尝新橘,甜中带酸的汁水在齿颊间流过。而那美丽的江南女子,剥香橘后手上的清香多日尚存。
啊,细细品味这些诗词,美美哒吃个橘子,酸酸甜甜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