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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说丨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大梦”里的人情味与烟火气

动静原创撰文:孙秀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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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静原创

“大梦”作为一个专有的说法,创始人是先秦哲人庄子,文献出处最早见于《庄子·齐物论》: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这段话也的确可称为“吊诡”之论了,很不好理解。大致翻译一下,其大意为:夜里梦到席间饮宴娱乐,第二天往往会遇到伤心而哭泣的事;夜里梦到伤心而哭泣的梦,第二天往往会遇到驰骋田猎而心旷神怡的事。当时在梦中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而且还在梦中以梦为真的“占梦”来预测吉凶,只到醒了之后才知道那是虚幻的梦境而非真实。还有一种情况是,彻底恢复了道心之内明达成“大觉”而后明白了夜里的梦境与白天的所作所为,它们都是“大梦”,是非常虚幻的。然而凡夫俗子却自以为所捞到的财官名利皆是自己最聪明的结果,且暗自为自己的聪明而高兴,真不知道自己是人生的主人,还是被人生所放牧的犟牛!的的确确,浅陋固执,孔丘孔子给你所讲的那些道理都是梦话;就连我所说的“孔丘孔子给你所讲的那些道理都是梦话”的话,也同样是梦话啊!我刚才的说法,名字就叫作为了归于道用之实相而截断各种妄见的接引后学的吊诡之法。假若万世之后能够遇到一位大圣人明了接引之法,足以早晨听闻道而晚上也就明白了道了。

我们划个重点,文段中有这样重要的一句:“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吊诡之处在于,看似不经意间提起,实则“大觉”和“大梦”是庄子话语的中心,而这“大梦”是与“大觉”又是相对应的。庄子崇尚极致之“大”(以其鲲鹏之说足以知之),故而此“大梦”并非平平常常的梦境(也不仅仅指“人生若梦”),此“大觉”更是超越凡俗的“大圣”圣者所为。庄子被认为是道家重要创始人,与老子并称“道家之祖”;《庄子》一书也被尊为《南华经》。故而这“大觉”“大梦”之说,也即最正宗的道家学说,有着超凡脱圣甚至了道成仙的思想意蕴。

朝着“超凡脱圣甚至了道成仙”思想意涵运用“大梦”“大觉”典故的例子,且最为大家熟知的是《三国演义》中的演绎。《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定三分隆中决策  战长江孙氏报仇》中,写“三顾茅庐”有曰:

……望堂上时,见先生翻身将起,忽又朝里壁睡着。童子欲报,玄德曰:“且勿惊动。”又立了一个时辰,孔明才醒,口吟诗曰: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孔明吟罢,翻身问童子曰:“有俗客来否?”童子曰:“刘皇叔在此,立候多时。”孔明乃起身曰:“何不早报?尚容更衣。”遂转入后堂。又半晌,方整衣冠出迎。玄德见孔明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纶巾,身披鹤氅,飘飘然有神仙之概。玄德下拜曰:“汉室末胄、涿郡愚夫,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昨两次晋谒,不得一见,已书贱名于文几,未审得入览否?”孔明曰:“南阳野人,疏懒性成,屡蒙将军枉临,不胜愧赧。”

二人叙礼毕,分宾主而坐,童子献茶……

视频截图

终于见到诸葛亮,果真“飘飘然有神仙之概”啊!而孔明先生“口吟”之诗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字面的意思大致是说,世事如梦人生如梦,谁能觉醒清醒勘破梦境?了然于胸唯我孔明啊,最知道天下万事万物的规律。若非上文先述及“大觉”“大梦”之说《庄子·齐物论》源头,我们也很难理解诸葛亮如此高调体现在话语里的自信昂扬——而《三国演义》第三十八回此情节之后的核心内容便是著名的“隆中对”,小说里直接称赞诸葛亮说:“只这一席话,乃孔明未出茅庐,已知三分天下,真万古之人不及也。”

当然,《三国演义》成书于明代,虽其素材来历及相关故事的流传远早于明代,但我们仍不可就真的认为是历史上真实人物汉末三国的诸葛亮真的吟咏过那首“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的诗歌。最早把“大梦”写进诗歌里的第一人是西晋陆机,他有首五言诗云:

澄神玄漠流,栖心太素域。

弭节欣高视,俟我大梦觉。

这是一首玄言诗,既表达自己要高节优游,在那玄渺之境,情同神仙人物;又话锋一转,再次否定这样的思慕怀想,归结为勘破“大梦”之后的“大觉”,从而有着对于世事虚妄的评判。陆机写诗如此机敏,但其本人的结局令人唏嘘,遭谗遇害,被夷三族,空留下“华亭鹤唳”的悲叹。然而毕竟陆机此诗的“大梦觉”之说,与庄子之本意一致,是个诗歌表达上的开创。

诗仙李白显然是get到了陆机“大梦觉”之说,李白《与元丹丘方城寺谈玄作》诗曰:

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

腾转风火来,假合作容貌。

灭除昏疑尽,领略入精要。

澄虑观此身,因得通寂照。

朗悟前后际,始知金仙妙。

幸逢禅居人,酌玉坐相召。

彼我俱若丧,云山岂殊调。

清风生虚空,明月见谈笑。

怡然青莲宫,永愿恣游眺。

李白《春日醉起言志》诗也有“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的烂漫诗思与追问。而李白这首“谈玄”诗里的前两句“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其实简直就可以直接概括出“诸葛亮”的那两句“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或即为其诗意的来源——从此亦可反证诗仙李白这“茫茫大梦中,惟我独先觉”诗句的影响甚为广大长远。

《长安三万里》剧照

其后,唐代白居易《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送刘道士游天台》诗有云:

闻君梦游仙,轻举超世雰。

……

人生同大梦,梦与觉谁分。

况此梦中梦,悠哉何足云。

……

白居易此诗,说是“人生同大梦”,又特意指出这是“梦中梦”,何足道哉!兼之诗歌是对于元稹送别道士游仙诗的和诗,道教的味道很浓,也很醇正。

还不光是道家秉持“大梦”“大觉”之说,佛家也是以之来说法的。“教汝痴众生,慧心勤觉悟。”佛教很讲究“觉悟”,而这“觉悟”恰类同“大觉”。至于佛教中的“大梦”之说,比较直观的例子如《金刚经》中著名的“六如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解释有各种各样,但“一切”皆“如梦”是无可否认的,这便应该恰类同“大梦”。其实,早在南北朝时南朝梁代开国皇帝梁武帝萧衍就把“大梦”“大觉”写进了佛理诗里。萧衍《十喻诗五首·其五·梦诗》诗云:

甘寝随四坐,盖睡依五众。

违从竞分诤,美恶相戏弄。

出家为上首,入仕作梁栋。

色已非真实,闻见皆灵洞。

长眼出长夜,大觉和大梦。

梁武帝萧衍其人是个虔诚的佛教徒,不仅大兴佛教,广建寺院,还曾三次舍身同泰寺(均由臣下重金赎回)。他这首着眼于“大觉和大梦”的《梦》诗,站位很奇特,既不是要出家的,也不是要入仕的,还不是当朝天子视角——大约他只能算是个平行宇宙的穿越者吧,觉得地球特好玩就来客串一下下而已。

佛教有多么喜爱接受“大梦”,这里还有个特例:中唐时期,有个大和尚号为“大梦”,杜牧曾专为他写诗。杜牧《大梦上人自庐峰回》诗曰:

行脚寻常到寺稀,一枝藜杖一禅衣。

开门满院空秋色,新向庐峰过夏归。

访大梦上人,见满院秋色清。杜牧诗写这“大梦上人”云游四方,脱凡出尘,新进才从庐山度过夏天回来。那啥,夏天就到庐山“行脚”,或许大梦上人这也算是“行必有方”了吧。

历代的士子文人,想到“大梦”,写到“大梦”,倒未必没有“怎么办怎么办”的困惑,但更多的是深沉的人生感慨。唐代章孝标《游云际寺》诗曰:

衫袖拂青冥,推鞍上翠屏。

尘埃辞马尾,城阙入窗棂。

云领浮名去,钟撞大梦醒。

茫茫山下事,满眼送流萍。

诗里的“大梦醒”字面上类同“大梦觉”,但浮萍流去无痕,下文说“茫茫山下事”,其实就是“茫茫世上事”“茫茫世间事”,这是把此地“云际寺”视为脱离凡尘俗世的清净世界来立意的。而作为诗眼的是“云领浮名去,钟撞大梦醒”,这表明,章孝标看来,神马都是浮云,世事一场大梦!

“大梦行当觉,百年特未满。”直接把“世事一场大梦”写到词作里的,是苏东坡。苏轼《西江月·黄州中秋》词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时序变迁,人生感慨,交际经历,亲情友情,也便都熔铸在这样“世事一场大梦”的感叹里。可以说,写“大梦”,唯其到了苏东坡,也才真正更有了情味,更有了人间烟火味。

编辑

刘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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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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