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丁谓有首《兔》诗曰:
三窟同蜫蛰,平冈若电驱。
爰爰依枳棘,肃肃避罝罦。
已得思烹犬,其亡尚守株。
何当华桂畔,宿月玩云衢。
诗歌的大意是说:兔子可是很不简单哦,狡兔三窟,如同飞虫甚至冲天飞腾的鲲鹏一样蛰伏隐藏;在平地山岗则行动迅疾,脱兔奔逸,如同风驰电掣。兔子又可以舒缓地在荆棘周围活动;小心谨慎地避开捕网陷阱。然而兔子的命运往往是悲惨的,令人警醒的还有兔死狗烹;而即便兔子逃脱后,还有人仍在守株待兔。兔子啊兔子,什么时候啊才能青云直上,顺着云中的大道重新回归月宫,在那月中神桂树旁边自由游戏,看那云生云起,看那云卷云舒呢?
南宋朱弁《曲洧旧闻》写道,丁谓“谪崖州,日赋一诗。皆一字题。每成集,即寄归洛阳家中。”据此,这首题目是一个字的“一字题”《兔》诗,是丁谓晚年谪居崖州(指海南三亚,治所位于今海南省三亚市崖州区原崖城镇)时的作品,且诗篇内容、思想感情等也与这样的情势相合。而丁谓这首《兔》诗,还较为集中地运用了关于兔的成语典故,如“狡兔三窟”“动如脱兔”,来自《诗经·王风·兔爰》的“有兔爰爰”、来自《诗经·周南·兔罝》的“肃肃兔罝”,著名的“兔死狗烹”“守株待兔”,还有“月宫玉兔”,以及可以由此联想到的“玉兔捣药”等等。
一、守株待兔
“守株待兔”是上述成语中大家最熟悉的一个,但也很可能是大家的理解与成语原意存在偏差最大的一个。
“守株待兔”出自《韩非子·五蠹》,我们学到的小学课本上是这样说的: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这是个寓言故事,我们从中得到的教诲往往是:“不要存有侥幸心理,不要总想着不劳而获,如果不付出努力,而寄希望于意外之财,结果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们的生活是要靠自己的双手去一点点地创造的,如果总想不劳而获,那么人生就会像这个宋国人的田地一样荒废掉。”这样的解说,当然是非常非常有道理的样子。
但实则《韩非子·五蠹》“守株待兔”的原文如下: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显然,这原文原有的最后那一句,正是这完整寓言的寓意所在。而且,其下文紧接着说:“古者,丈夫不耕……是以……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这正是韩非子在大讲特讲“古”与“今”的大不同,故而完全理应改革“先王之政”,是在反复陈说因循守旧不可取,必须因势利导,变法变政。所以,这“守株待兔”是个寓言,而韩非子的寓意本来是强调说“守株待兔”之道不可取,其用意并不是要取笑那个被“举栗子”的宋国人——即便那个宋国人有什么可笑之处,也是强调可笑在于他思想僵化、机械,不懂变通,而不是要讥笑他“想着不劳而获”“寄希望于意外之财”等等之类云云。
唐宋文士用“守株待兔”典故,正用反用都有,但大都只是从个人际遇感受谈起,消解了这一典故的“改革变法”的政治化意义。唐代温庭筠《病中书怀呈友人》有云:“……未能鸣楚玉,空欲握隋珠。定为鱼缘木,曾因兔守株。”这是在表达怀才不遇的郁闷愤慨,甚至把“守株待兔”与“缘木求鱼”并列来说。
宋代司马光《遣兴》诗有曰:“京洛红尘里,闭门常独居……待兔谋真拙,屠龙艺亦虚。”这是把“守株待兔”看成了迂阔无用的“屠龙术”——然而,司马光这样说,反倒不是在说“待兔”的无用,不是要放弃这笨拙的“待兔”之“谋”,反而是在表白自己要坚决地“守株待兔”。
温庭筠、司马光他们诗歌的例子,这“守株待兔”尽管在他们看来十分不合时宜,但他们的牢骚其实恰恰证明了他们的忠君报国热忱,也即,这样的“守株待兔”其实还是心忧天下、积极用世的。而且,“守株待兔”也被用以表明要归隐江湖,清白守拙,其志不移。如,宋代张耒《岁暮即事寄子由先生》有曰:“岁暮淮阳客,贫闲两有馀……时命今如此,功名已矣乎。谈愁风射马,拙待兔逢株。”又如,宋代张镃《雨中忆昙少云奉寄》诗有云:“画饼功名孤塞路,守株身世老江乡。吾侪政要无人识,黄叶深林气味长。”可叹所谓“功名”“已矣”,“功名”正如同“画饼”啊,于是我还是终于要身老江乡,守株待兔不移——再加上本文开篇所引述丁谓《兔》诗之“其亡尚守株”,假如韩非子知道温庭筠、丁谓、司马光、张耒、张镃等等是这样理解使用“守株待兔”成语的,肯定甚至可能会惊诧莫名吧!
二、狡兔三窟
唐代李白《送薛九被谗去鲁》诗有云:“孟尝习狡兔,三窟赖冯谖。”这两句诗所说“狡兔三窟”正是来自这“冯谖客孟尝君”的故事。《战国策·齐策四》首先记载了“狡兔三窟”,司马迁编撰《史记》,将“冯谖客孟尝君”写入了《孟尝君列传》。
那么,冯谖为孟尝君营造了“狡兔三窟”之后,孟尝君就真的高枕无忧了吗?其实并不然。
《孟尝君列传》载曰:“齐湣王亡在莒,遂死焉。齐襄王立,而孟尝君中立于诸侯,无所属。齐襄王新立,畏孟尝君,与连和,复亲薛公。文卒,谥为孟尝君。诸子争立,而齐魏共灭薛。孟尝绝嗣无后也。”孟尝君死后,他的封国“薛”被齐国、魏国所灭,所谓“三窟”自然灰飞烟灭,且还“绝嗣无后”,这大抵也可以说是“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了!司马迁“太史公曰”:“……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从这个断语看,司马迁对于孟尝君也不是夸奖称赞的。
“如何承睫,薛县徒存!”孟尝君的薛国旋即毁灭,转瞬即逝;风云变幻,叫人还能相信什么“狡兔三窟”吗?
宋代的苏轼旷达落拓,自然是“平生不作兔三窟”的。苏轼《过岭二首·其一》诗曰:
暂著南冠不到头,却随北雁与归休。
平生不作兔三窟,今古何殊貉一丘。
当日无人送临贺,至今有庙祀潮州。
剑关西望七千里,乘兴真为玉局游。
而此诗第四句里,与上句“狡兔三窟”对应的是“一丘之貉”,我们却又可以从这个“一丘之貉”中读得出苏轼的些许怨气。
“一丘之貉”出自《汉书·杨恽传》:
恽闻匈奴降者道单于见杀,恽曰:“得不肖君,大臣为画善计不用,自令身无处所。若秦时但任小臣,诛杀忠良,竟以灭亡;令亲任大臣,即至于今耳。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恽妄引亡国以诽谤当世,无人臣礼。
杨恽是汉昭帝时丞相杨敞的儿子,司马迁是其外公。文段的大意是说,杨恽听说,从匈奴归降的人说单于被人杀了。杨恽便妄加议论说:“遇到这样一个不好的君王,他的大臣给他谋划治国的策略而不用,才导致自己白白送了命。就像秦朝时的君王一样,专门信任小人,杀害忠贞的大臣,终于亡了国。如果当年秦朝皇帝亲近忠良大臣,可能到现在国家还存在。可悲可叹,从古到今的君王,就像在同一座山丘上生长的貉兽一样,毫无差别,专门信任小人,容纳不了忠良!”杨恽这是妄自以外敌亡国的故事来讥讽当朝圣上,完全丧失了作为大臣的礼节!
您品,您细品,苏轼写诗,难道是误用了这个专骂君王昏庸的“一丘之貉”典故吗?您品,您细品,与这“一丘之貉”对举的那个“狡兔三窟”还真的有用吗,倘若真有一丘之貉,任凭你常州置业、颍川买田……
南宋文人,较多的忽又以“狡兔三窟”与“鹪鹩一枝”来做对比,总体上否定狡兔营造三窟的枉费心机,而赞赏肯定小小的鹪鹩鸟自甘清贫,固守一枝而已。而这“鹪鹩一枝”也是有来历的,“鹪鹩一枝”的典故来自《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归休乎君,予无所用天下为!”“鹪鹩一枝”的原典出处是“尧让天下于许由”之时,高士许由的答话,这样的高情逸致,自然很对宋代高雅文士的心思,于是,苦心经营“三窟”便在他们的诗文里愈加被安排到鄙视链的最底端了。
比如下面的这些例子,说得明明白白:方岳《次韵胡兄·其二》诗有云:“人间狡兔自三窟,身外鹪鹩只一枝。”叶绍翁《题孙端甫别墅》诗有曰:“堪嗤狡兔须三窟,只学鹪鹩占一枝。”张九成《拟古·其一》诗有云:“狡兔营三窟,鹪鹩安一枝。”李流谦《七夕》诗又有曰:“君看鸣鸠安鹊巢,大胜狡兔营三窟。”
关于兔的成语还有很多,比如“兔死狗烹”“玉兔捣药”等等,且听下回分解。您还想知道哪些关于兔的成语呢,请留言讨论讨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