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秋歌》,大家最先想到的可能是李白的这首《子夜四时歌·秋歌》: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只前四句,便是绝妙好诗了,“竟是唐绝句妙境”。历代诗家评说,也多有认为,“前四语是天壤间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这倒并不是说余音袅袅的后两句不好,但前四句实在太突出了,情景交融,很有浑然珠玉的润泽美感。其实,正宗的“秋歌”原本就是四句体式的,我们本期所研读的组诗《子夜四时歌·秋歌》便全部都是四句五言体,有十八首之多。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著录于宋代郭茂倩《乐府诗集》第四十四卷,属《清商曲辞》,仅署名为“晋宋齐辞”,这样的署名表明了诗歌的时代是东晋、南北朝时南朝宋代和齐代,具体作者不详。而之所以有“子夜”之名,据郭茂倩引征《唐书·乐志》和《宋书·乐志》解说认为是因为,“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又说,“晋孝武太元中”(就是《桃花源记》开篇所称说之“晋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豫章侨人庾僧虔家亦有‘鬼歌子夜’。”
综合上述文献资料分析,“子夜歌”是来自民间的曲调,“子夜”二字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好像就是指向深夜子时。这就是说,此歌来历于原先往往女子深夜而歌,内容上多与女子生活直接相关,情感上多抒发女子感怀伤心,哀哀戚戚,比较悲苦——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的特点,《宋书·乐志》才称之为“鬼歌子夜”。时间上,晋太元中,“子夜歌”已较为流行,豪贵之家也多有歌女能演唱此曲——而现存的我们能看到的《子夜歌》,或许也就必然由原先的“过于悲苦”而经文人之手有意识地加以改造,衰减了哀怨悲苦,更适宜于表演和欣赏了。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一》诗曰:
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
佳人理寒服,万结砧杵劳。
再看一首,《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二》诗云:
清露凝如玉,凉风中夜发。
情人不还卧,冶游步明月。
“清露凝如玉,凉风中夜发”,清凉秋夜,明月皎皎,这是非常感人的诗句,而这“中夜”二字也便指向了情深意长的“子夜”。依据“子夜歌”的来历和题目的规定性,《子夜歌》歌诗大多描述女子视角下的深夜情景,故而清风、明月、寒露等等意象反复出现,再叠加制作寒衣、良人远征等等因素,甚至这些意象的组合最终形成了温婉感人的话语表达体系。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九》诗曰:“金风扇素节,玉露凝成霜。登高去来雁,惆怅客心伤。”组诗里还有诸如,“秋爱两两雁,春感双双燕。”“草木不常荣,憔悴为秋霜。”“征人难为思,愿逐秋风归。”这种温婉感人的话语表达体系在“秋歌”里尤其突出,而且,“月下怀人”也就成了“秋歌”最常见的主题,譬如上述李白的那首《子夜四时歌·秋歌》也正是这样情怀婉转,一往情深。而回到《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一》这首诗,诗歌也非常明确地写到由秋凉而制作冬衣,真是“良人犹远征,心有千千结”!
而《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里还有两首诗也唱到了“寒衣”“寒服”,是“其十三”和“其十六”。《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三》诗曰:
初寒八九月,独缠自络丝。
寒衣尚未了,郎唤侬底为?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六》歌曰:
白露朝夕生,秋风凄长夜。
忆郎须寒服,乘月捣白素。
“郎唤侬底为”意思是说,郎啊,你为什么喊我呢?初看起来,好像前一首里的“郎唤侬底为”是夫君就在身边的情景,但女子明明先说“独缠自络丝”,故而这夫君的呼唤其实是来自女子痴情想象中的,是感人至深的爱意的梦幻。后一首诗歌的景象,也正是李白的那句感叹,“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夫妻情深,场景如画,当然在这组“秋歌”里有深情演绎,集中地体现在“其六”“其七”“其四”“其八”四首诗里。《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六、其七》诗曰:
飘飘初秋夕,明月耀秋辉。
握腕同游戏,庭含媚素归。
秋夜凉风起,天高星月明。
兰房竞妆饰,绮帐待双情。
这样的情态,甜甜蜜蜜,显得较为含蓄深情。而“其四”“其八”则十分香艳,如此之情话,古代稍显迂腐的“正人君子”们大约是要赶紧“删诗”了。《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四》诗云:
开窗秋月光,灭烛解罗裳。
含笑帷幌里,举体兰蕙香。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八》诗曰:
凉风开窗寝,斜月垂光照。
中宵无人语,罗幌有双笑。
“合”与“离”两深情,“春”与“秋”总对举,年华如流水,惆怅满愁肠,组诗里的别情也很是真挚。《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八》诗曰:
别在三阳初,望远九秋暮。
恶见东流水,终年不西顾。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五》歌云:
适忆三阳初,今已九秋暮。
追逐泰始乐,不觉华年度。
《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一》也还是写离情的,诗云:
自从别欢来,何日不相思。
常恐秋叶零,无复莲条时。
第一句诗里的“欢”字是专有的满满都是爱意的名词,指心上人。第二句“何日不相思”,是明明白白地说,别后就把思念写满了天地。后两句“秋叶”与“莲条”比对,直觉上体会,一个是飘零之感,一个是生机勃勃。而这个“莲”字,是谐音双关的,实则指爱怜之“怜”,表示甜蜜美妙的男女之爱。
深究下去,这“莲条”二字看似平淡话语,但还是特别意涵丰富的。远离了古乐府歌谣的时代背景与生活场景,现代的我们对于“莲条”早已失去了寓意表达上的敏感,只知道莲条很好吃很好吃很好吃啊,于是,以至于历来的说诗者都没有对于“莲条”的意思进行解说——但民歌风味十分浓郁的这首“秋歌”里拿“莲条”与“秋叶”对唱,机敏情深,情致盎然,甚至可以说简直让人拍案叫绝!其奥秘在于:“莲条”长大是可以长成藕的——明白了吗,“莲条”终成藕,“成藕”即“成偶”,终成佳偶!
而与之相关,民歌和民歌风味的古诗词里,“芙蓉”也谐音“夫容”。这组诗里也有“其十二”歌唱“芙蓉”和“莲子”。《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二》诗曰:
掘作九州池,尽是大宅里。
处处种芙蓉,婉转得莲子。
这里的“莲子”,也是“怜子”之意,是说对你满是爱意,恨不得把大地“九州”都搬在大宅院里,并且还都挖成莲池,到处都种上“芙蓉”,这样就可以时时处处与爱人在一起相亲相爱了。这样儿女态的情话,真是痴语,而所谓“痴情”,就是这般模样吧。
组诗里用了谐音梗的还有“其十五”,是“梧子”二字指向“吾子”,表示我的爱人,我的心上人。《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二》诗云:
仰头看桐树,桐花特可怜。
愿天无霜雪,梧子解千年。
明月千里寄相思,意在言外情韵长,特别让人感念萦怀的,还有这首《子夜四时歌·秋歌十八首·其十七》:
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
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