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王守仁王阳明有“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名句,临终遗言又有“此心光明”之说,其自信坦荡光明,心如满月皎洁,让人仰慕。王阳明堪称儒家的“圣人”,“吾心自有光明月”彪炳千古,但“我心如明月”之说,其实最早是释家智慧,如此“说法”的第一人是唐代的僧人寒山。之后,在宋代更为兴盛,以苏轼为发展转变的核心关键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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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若繁星的中国古代诗人里,寒山是最为经典的“墙内开花墙外香”类型代表,他在海外的知名度,甚至一度遥遥领先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等等等等。
唐代诗僧寒山《诗三百三首·其一百九十九》诗曰:
众星罗列夜明深,岩点孤灯月未沉。
圆满光华不磨莹,挂在青天是我心。
寒山诗歌有一种口语化的倾向,自然亲切,但又有一种机锋、机警的“谈禅说法”内核,让人易于接受而又耐人品味,故而传播性极强。这首诗欲扬先抑,前两句以众星和孤灯作为映衬,后两句直言青天满月,光辉照人,正是我内心的化身,极言“此心光明”,给人以极大的震撼。
而他传播最广的“谈心”名诗还是如下这一首,寒山《诗三百三首·其五十一》诗云: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寒山这首名诗的主旨当然就是“说”“吾心”。前两句非常诗意唯美地说我心如秋月皎洁,我心如碧潭清澈,而接着后两句却猛然翻覆,感叹天地间万物实在没有什么能与我心比拟,所以简直没法说“吾心”了。这样的“说法”看似前后矛盾不相容,却佛法与禅机具在,当然不能理解为在饶舌或卖弄机敏,实在很有“天花乱坠”却又不着痕迹的妙处。也即,更深一层理解,后两句的实质却并不是对于前两句的推翻,而是还要在程度上更进一层,是在明白无误地表达,我的心要比秋月皎洁更皎洁,比碧潭清澈更清澈,但天地间的“物”能比秋月皎洁更皎洁、比碧潭清澈更清澈的还有什么呢?却总是不能列举出来了,也就仅有“吾心”了!
是的,从“偈语”说禅的机锋传统追溯,寒山的“吾心似秋月”四句偈,仍不脱唐初慧能最著名的那篇《菩提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只不过明月替代了明镜,且将明月放置在了湛湛青天中。寒山“吾心似秋月”的这样四句偈语也流传很广,尤其是从北宋开始,宋代高僧往往进一步加以吟诵说法,如释梵言、释行瑛、释瑞仙等等。直接吟诵的,如,释瑞仙《偈三首·其一》:
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堪嗟古人心,难与今人说。
语与时人同,意与时人别。
今人不会古人意,今日教我如何说?
直饶会得寒山意,秋月碧潭犹未彻。
此夜一轮明皎洁,纵目观瞻不是月。
释瑞仙此前四句是直接引用,中间四句说古人、今人难同心,后六句则说还是要深切领会寒山四句偈语的精妙要义,以“一轮明皎洁”恰是我心“不是月”作为总结。
又如,宋末释惟一《偈颂一百三十六首·其九十四》诗云:
吾心似秋月,秋月似吾心。
双照纤尘净,俱清万籁沉。
十分明又白,一样古犹今。
不是寒山子,何人解此吟?
再者,宋末释惟一《偈颂一百三十六首·其一百六》有曰:
我心似秋月,道似又还别。
秋月有亏盈,吾心无损益。
而后者这样的偈语,显然便可总结出“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之意了。
然而,“我心如明月”之诗美表达并非单纯藉由高僧谈心、谈禅便会自然而然产生。我们追究诗僧寒山“吾心似秋月”的诗意源头,则无疑基于唐代兴盛的诗歌文化,诸如大诗人李白的浪漫“月亮”歌咏,譬如“举杯邀明月”“横笛弄秋月”“梦绕边城月”“欲上青天揽明月”“明月落谁家”“我寄愁心与明月”等等等等,均当是不可忽略的发源或同源相生发的动力。当然,在于李白,则“我”与“明月”仍然是主客体关系,虽绚烂豪放之极,但“我”与“明月”二者的相融还没有更好地体现出来。
“我心皎洁君不知”,在宋代的文化高峰苏轼身上,“明月”与“我”的关系则变得更为微妙起来。比如,苏轼之“一樽还酹江月”,似乎也比李白的“酒倾无限月”更加专注和深情。而在苏轼经典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我”既可感知月宫“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又能归结祝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样,明月不仅是倾诉深情的对象,还直接代言“我心”的真切感受,“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与“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苏轼《和李太白》诗有曰:
寄卧虚寂堂,月明浸疏竹。
泠然洗我心,欲饮不可掬。
流光发永叹,自昔非余独。
行年四十九,还此北窗宿。
据苏轼的题记,这是他在隔代穿越唱和李白《浔阳紫极宫感秋》诗,因李白原诗中有云:“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复。”苏轼时年亦四十九,故而“感之,次其韵”。苏轼此和诗写月光如水,“泠然洗我心”,则“我心”与明月之关系愈加亲密。而“欲饮不可掬”之语,还暗用了唐代于良史《春山夜月》之“掬水月在手,弄花香满衣”的典故,但苏轼所要“饮”的居然其实不是水,而是如水的“泠然”明月光。
苏轼揣摩“我心”与“明月”的另一首重要诗作是《藤州江上夜起对月赠邵道士》:
江月照我心,江水洗我肝。
端如径寸珠,堕此白玉盘。
我心本如此,月满江不湍。
起舞者谁欤,莫作三人看。
峤南瘴疠地,有此江月寒。
乃知天壤间,何人不清安。
床头有白酒,盎若白露漙。
独醉还独醒,夜气清漫漫。
仍呼邵道士,取琴月下弹。
相将乘一叶,夜下苍梧滩。
以“白玉盘”比喻月亮,大家都知道来自李白《古郎月行》“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而且,苏轼此诗中“起舞者谁欤,莫作三人看”两句,也当然来自李白《月下独酌四首·其一》:“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但苏轼“莫作三人看”之语又是对于李白“对影成三人”的否定,自是甚有我与月合而为一的意味,而苏轼此诗里下文所云之携邵道士一道月下饮酒、弹琴、乘一叶扁舟遨游等等,仍便是“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但苏轼于此诗前八句第一部分中认真辨析了“江月照我心”与“我心本如此”,特别强调“我心”正如满月皎皎,“我心”正如江水静流(不湍),这则明显自寒山“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化出。然而,苏轼谈论“我心”,并不在意于禅机。苏轼此诗写于藤州(治所位于今广西梧州市藤县),是在他暮年从海南获赦北归途中,故而诗作有一种“独醉还独醒”的“天壤间”的孤寂与傲然,而面对大江横流,月色苍茫,苏轼感受到的却是“江月寒”。但苏轼风骨铮铮,历尽艰难困苦,自是人生豪迈,我心本如此,我心如满月,无亏缺,永皎洁。
北宋文士多奉佛参禅,与名僧交游,苏轼、王安石、黄庭坚等等也常以佛理禅机入诗,如,王安石写有《吾心》诗,还有组诗《拟寒山拾得二十首》。而就“我心”与“明月”,曾几有“孤月浪中翻,吾心正如此”诗句,李纲也写有“我心与明月,照见万古情”。“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华月》诗曰:
华月流春宵,散我高林影。
披衣步其下,爱此扫地静。
吾心方浩然,万境一澄莹。
徙倚玉绳低,寂寥沈远听。
心有浩然,万境澄莹,如此咏月又咏心,堪称隽远俊逸。
后来,南宋李焘《信相院水月亭》诗有云:“吾心皎洁竟何似,本自无物谁当铭?”赵希逢《和清富楼·其一》诗有曰:“碧潭秋月唯堪比,光莹吾心一片寒。”
也有诗僧之作颇堪玩味,如,释绍隆《偈二十七首·其六》云:
万里浮云捲碧天,年年此夜十分圆。
令人转忆寒山子,说似吾心恰宛然。
诗里的“寒山子”即诗僧寒山。南宋还有僧人取名为“心月”,这是要把“我心如明月”铭记一生了。释心月《月潭》诗曰:
皎洁清光艳艳寒,几回捞摝犯波澜。
凭谁说与寒山子,莫把吾心一样看。
如寒山等高僧大德谈禅理、说佛法,他们“我心皎洁如明月”表达的重心在于空、净、无尘。而杰出伟大人物如苏轼、王阳明则不同,他们都是在饱经沧桑、历尽坎坷后才发出“我心如明月”的大彻大悟,这简直就是用全部的人生书写出的光明坦荡心路历程!苏轼、王阳明都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他们的成长与人生历程并不排斥佛家学说,并在很大程度上得到了佛教文化的熏陶。“浮名于我迹何有”,如,王阳明留《纪功碑》于庐山开先寺(今秀峰寺),并于《游落星寺》一诗中发出“眼前谁是补天手”的震惊世人的时代之问。“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现在,以“致良知”为主旨的王阳明心学备受推崇,而其“吾心自有光明月,千古团圆永无缺”以及“此心光明”的诗意表达,也自当成为我们学习感悟阳明心学的一条光明门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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