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尧臣有首《永叔白兔》诗曰:
可笑常娥不了事,走却玉兔来人间。
分寸不落猎犬口,滁州野叟获以还。
霜毛蘴茸目睛殷,红绦金练相系擐。
驰献旧守作异玩,况乃已在蓬莱山。
月中辛勤莫捣药,桂旁杵臼今应闲。
我欲拔毛为白笔,研朱写诗破公颜。
这首诗的题目“永叔白兔”中的“永叔”指欧阳修,欧阳修字“永叔”。欧阳修曾任滁州知州,写下名篇《醉翁亭记》。诗歌里说这“白兔”,“滁州野叟获以还”,又说“驰献旧守作异玩”,表明这白兔是来自滁州的,而且这也表明当时白兔极为罕见,奇珍异宝一般。那么,这样的奇珍异宝,梅尧臣又是如何得见的呢?
宋仁宗至和三年(公元1056年),欧阳修召集宾朋搞了个著名的“白兔雅集”,参加聚会的名士有梅尧臣、苏洵、刘攽、韩维以及王安石等人。上述梅尧臣《永叔白兔》诗,就是这次“白兔雅集”的大作之一。
而为了进一步搞明白这次宴会主题之“白兔”的来历,我们再来仔细读读主人欧阳修的主题诗作。欧阳修《白兔》诗曰:
天冥冥,云濛濛,白兔捣药姮娥宫。
玉关金锁夜不闭,窜入滁山千万重。
滁泉清甘泻大壑,滁草软翠摇轻风。
渴饮泉,困栖草,滁人遇之丰山道。
网罗百计偶得之,千里持为翰林宝。
翰林酬酢委金璧,珠箔花笼玉为食。
朝随孔翠伴,暮缀鸾皇翼。
主人邀客醉笼下,京洛风埃不沾席。
群诗名貌极豪纵,尔兔有意果谁识。
天资洁白已为累,物性拘囚尽无益。
上林荣落几时休,回首峰峦断消息。
诗歌两句一转,明白如话;当然,有些话又是话里有话的。欧阳修这首诗似乎并不特别注重技巧、修饰,只是顺叙说明白了白兔的来历,以及与众宾同欢,最后还生发了一些感慨;当然,这感慨又是极为深沉的。
这首诗的大致意思是说,诸位诸位,您现在看到的这白兔啊,来自月宫,原本就是月宫里捣长生不老仙药的那白兔啊!夜里天昏暗、云溟濛的时候,趁着月宫没有锁门,这天上的白兔偷偷跑到了滁州的千万重山里。滁州的甘泉清清,百草丰茂,这白兔在滁州的青山绿水间快活逍遥——然后被滁州人遇见后千方百计地捕获了。滁州的旧友觉得这白兔是个“宝物”,感念我在滁州的往日交情,不远千里把这只白兔送给了我。于是我翰林学士欧阳修以金璧答谢送我白兔的滁人;以珍珠银箔装饰白兔的笼子,以白玉作为食物供给白兔;让孔雀、凤凰与这白兔同游共息。我翰林学士欧阳修作为主人特邀诸位清雅的京洛名士来欢会宴饮,为此神异白兔纷纷赋诗,各位名士的诗作都豪放纵横,各有千秋,你这神兔啊,你如果能上达天听,你又最赏识哪一首呢?白兔啊白兔,天资洁白,他兔皆“灰”你独“白”,这已经给你招来了无尽的祸患;不能发扬天性,处处受到拘束,这样状况绝对是无益的“双输”“多输”。白兔啊白兔,即便把你送到皇家的“上林苑”又能怎么样呢,富贵荣华与贬谪绌落,起起伏伏,无休无止;早知如此,何堪回首!白兔啊白兔,那过去的自由自在的日子不香吗?可惜与那甘泉清清、百草丰茂的峰峦之间断绝了音信往来。
值得注意的是,欧阳修诗里“群诗名貌极豪纵”一语表明,欧阳修是已经看到了诸位名士的诗作了,甚至和大家一起逐一点评点赞了众人的诗作,然后欧阳修才写了这首诗。这与一般的诗酒雅集上,主人先出示往往是事先写成的诗作众宾再进行唱和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说,欧阳修此《白兔》诗是直抒胸臆的现场诗作,就是在诸位名士的眼前直播写诗了。
而就是在这样现场直播写成的《白兔》诗里,欧阳修用“京洛风埃”暗指政治争斗,风云变幻;用“上林荣落”喟叹地位升降,个人荣辱;看起来,似乎他已经身心俱疲!那么,欧阳修如此感慨万端,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呢?
其实就个人升迁来说,欧阳修虽非一帆风顺,却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限的。自大家都知道的任滁州知州之后,他历任扬州、颍州知州,又“知应天府兼南京留守司事”。北宋的“南京”是指今河南商丘,地位远高于一般的州府,这大约相当于甚至还高于现在的直辖市。特别是当了这样的直辖市一把手后,众望所归的都知道欧阳修最终是要回到朝廷中枢担当大任了。然而,欧阳修的政敌们对他的崛起肆意打压,对他也是妄加诬告。于是,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起,欧阳修在中央机关的位置变来变去,是翰林学士,又主要担任撰修史书的文官,还曾主管文官中地方干部的考核、调动、升迁,甚至“勾当三班院”,主管过武官的“注拟、升移、酬赏”(考核推选、提拔调动、论功行赏),第二年还以“假(暂任,特任)右谏议大夫”的身份出使契丹……
而在这次著名的“白兔雅集”上,35岁的青年才俊王安石所写的诗作是《信都公家白兔》:
水精为宫玉为田,姮娥缟衣洗朱铅。
宫中老兔非日衣,天使洁白宜婵娟。
扬须弭足桂树间,桂花如霜乱后前。
赤鸦相望窥不得,空疑两瞳射日丹。
东西跳梁自长久,天毕横施亦何有?
凭光下视罝网繁,衣褐纷纷漫回首。
去年惊堕滁山云,出入虚莽犹无群。
奇毛难藏果亦得,千里今以穷归君。
空衢险幽不可返,食君庭除嗟亦窘。
今序得为此兔谋,丰草长林且游衍。
欧阳修年长王安石15岁,还对王安石有知遇之恩,举荐王安石为“群牧判官”。王安石自然不会像“白兔雅集”的其他文士一样称呼欧阳修的“表字”,写为“永叔”或“欧阳永叔”,而是用了敬称“信都公”。那么,欧阳修为什么又可以被称为“信都公”呢?
早在宋仁宗庆历四年(1044年),欧阳修即获封为“信都县开国子”,“食邑五百户”;而且,到了宋仁宗至和元年(公元1054)五月,欧阳修又获加封为“信都县开国伯”,“食邑八百户”。故而,王安石敬称欧阳修为“信都公”是基于欧阳修的爵位而言的,把自己放在了门生、晚辈的位置上。
有趣的是,“白兔雅集”后不久,宋仁宗至和三年(公元1056年)九月,欧阳修“进封乐安县开国侯”,“加食邑五百户”,共“食邑一千三百户”。据此,我们结合王安石聚会诗作题目对于欧阳修称为“信都公”的称呼可以断定,“白兔雅集”发生在至和三年九月欧阳修获封为“乐安县开国侯”以前!
“白兔雅集”中刘攽的诗作是《古诗咏欧阳永叔家白兔》:
飞若白鹭,众不足珍。
走若白马,近而易驯。
古来希世绝远始为宝,白玉之白无缁磷。
乃知白兔与玉比,道与之貌天与神。
莹然月魄照霜雪,红眼顾眄珠璘㻞。
山农提携越千里,主人得之夸众宾。
网罗脱死鹰犬避,一以洁素能超群。
清江怆神龟,大野伤麒麟。
刳肠折足不免患,智若三穴方全身。
主人好奇意不倦,有来往往蒙金银。
老翁守株更有待,勿使珍物遗今晨。
诗作用了《庄子·外物》“清江神龟”、孔子获麟悲叹、狡兔三窟、守株待兔等等众多典故,但又偏偏未提及玉兔捣药、月宫玉兔,是此次“白兔雅集”诗里唯一避开这一神话传说的诗篇。刘攽刻意写“古诗”而又特意避开玉兔神话,反而让我们可以推测得知当时人们很是流行以“玉兔捣药、月宫玉兔”等入诗。
苏洵《欧阳永叔白兔》诗云:
飞鹰搏平原,禽兽乱衰草。
苍茫就擒执,颠倒莫能保。
白兔不忍杀,叹息爱其老。
独生遂长拘,野性始惊矫。
贵人识筠笼,驯扰渐可抱。
谁知山林宽,穴处颇自好。
高飚动槁叶,群窜迹如扫。
异质不自藏,照野明暠暠。
猎夫指之笑,自匿苦不早。
何当骑蟾蜍,灵杵手自捣!
苏洵大才狂放,诗里反复陈说“山林”之自由美好,告诫白兔当“异质”“自藏”,及早“自匿”。而其诗歌结尾两句,给我们一个完全没有想到的“玉兔捣药”版本——“何当骑蟾蜍,灵杵手自捣”,合着苏洵所听说的神话里,玉兔是骑着蟾蜍在捣药的——这样的形象,啧啧,那可真是仙气满满仙气飘飘啊!
韩维《赋永叔家白兔》诗曰:
天公团白雪,戏作毛物形。
太阴来照之,精魄孕厥灵。
走弄朝日光,赩然丹两睛。
不知质毛异,乃下游林坰。
一为世俗怪,罝网遂见索。
我尝论天理,于物初无营。
妍者偶自得,丑者果谁令?
豺狼穴高山,吞噬饫膻腥。
苍鹰摶不得,逸虎常安行。
是惟兽之细,田亩甘所宁。
粮粒不饱腹,连群落燖烹。
幸而护珍贵,愁苦终其生。
纠纷祸福余,未易以迹明。
将由物自为,或系时所丁。
恨无南华辩,文字波涛倾。
两置豺与兔,浩然至理真。
宋人爱说理,宋诗有理性,韩维这篇《赋永叔家白兔》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韩维眼里,这白兔证实了“我尝论天理”,我曾经论述过的“天理”——拿白兔、豺狼、苍鹰、老虎来论证,“纠纷祸福”其“迹”可“明”;由物自为,应时所化,自有其“浩然至理真”。
而实际上,这次“白兔雅集”上,梅尧臣写有诗歌两首。梅尧臣《重赋白兔》诗云:
毛氏颖出中山中,衣白兔褐求文公。
文公尝为颖作传,使颖名字存无穷。
遍走五岳都不逢,乃至琅琊闻醉翁。
醉翁传是昌黎之后身,文章节行一以同。
滁人喜其就笼绁,遂与提携来自东。
见公于钜鳌之峰,正草命令辞如虹。
笔秃愿脱冠以从,赤身谢德归蒿蓬。
此诗前四句全用韩愈《毛颖传》典故,韩愈所谓“毛颖”指毛笔,可见唐宋时,用兔毛制作毛笔是最常见的。第二句里看似矛盾的“衣白兔褐”,以及王安石诗里的“衣褐”,其实都是用韩愈《毛颖传》典故:“今日之获,不角不牙,衣褐之徒,缺口而长须……”而梅尧臣《重赋白兔》接下来的四句,则是在推许赞颂欧阳修是韩愈再世,“文章节行”与韩愈相同。诗篇最后四句夸赞欧阳修独占鳌头,作为翰林学士草拟圣旨,文辞顺达,气势如虹!
综合研判,欧阳修的这次“白兔雅集”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的,可以当作中国兔文化的一个“切片”来详加探析。“白兔雅集”的这些诗作,承继了月宫玉兔的悠远烂漫神话,传承了韩愈《毛颖传》等著名文人对兔加以赋写而又藉此体察自我的优良文风,体现了宋代诗文的理性思维与时代特征,而总体上对于当时较为通行的“白兔祥瑞”的理念一致持否定态度,全都警醒、机敏地从对于白兔的摹写进而自我反思,进而反观人事,进而取舍行藏,进而探求安身立命之道——这样的兔文化观念,当然是欧阳修“白兔雅集”诸位文士独立自主的人文精神的胜利的硕果,也是欧阳修“白兔雅集”那个时代的文化精英们努力探求自我、把握际遇、进击现实的人文精神的灿灿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