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朔气逼人,接连几天,贵州好些地方都已是冰雪世界了。而后天便是冬至日,冬至既是自然节气,又是传统节日,自古便有“冬节”“亚岁”之称,可谓“冬至大如年,人间小团圆”,节庆里人们总是要祭天、祭祖、宴会。为什么冬至要过得这么热闹喜庆呢,甚至还有“贺冬至”的说法?古人认为,冬至日阴气已达极点极致,于是阴气盛极而衰,阳气与此同时开始生发,便有冬至“一阳生”之说。这真是纯正的辨证思维啊,放到成语里大致就是“物极必反”“否极泰来”了,因此“贺冬至”也就是说,过了冬至,阴气消退,阳气日长,万物生机勃发,万事和和顺顺,故而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冬至是如此重要,古人诗词歌赋文章里便多有描述。诗圣杜甫写有与冬至直接相关的诗歌六首,我们便以这六首杜甫“冬至诗”为中心赏析解读,感受感悟古人的冬至情怀。
杜甫《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诗曰:
去岁兹辰捧御床,五更三点入鹓行。
欲知趋走伤心地,正想氛氲满眼香。
无路从容陪语笑,有时颠倒著衣裳。
何人错忆穷愁日,愁日愁随一线长。
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
麒麟不动炉烟上,孔雀徐开扇影还。
玉几由来天北极,朱衣只在殿中间。
孤城此日堪肠断,愁对寒云雪满山。
诗歌题目里的“至日”当然就是指冬至日。题目可断句为: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意思是说,我杜甫在冬至日有感而发,赋诗抒怀,并恭敬地寄送给尚书省(在宫阙之北)的长官“阁老”们,以及翰林院、集贤院“两院”的故交朋友们。元代方回《瀛奎律髓》认为,这两首诗写成于唐肃宗乾元元年(公元758年),当时杜甫已被贬谪为华州司功参军。方回极为推崇杜甫的“冬至诗”,觉得可称史上、世上之天下第一。“凡老杜七目律诗,无有能及之者;而冬至四诗,检唐宋他集殆遍,亦无复有加于此矣。”
“其一”诗中有“有时颠倒著衣裳”一语,但这里的“颠倒著衣裳”并非写匆忙失序,狼狈不堪,真的衣裳上下倒穿,而是一个文雅的用典。典故出自《诗经·齐风·东方未明》,该诗首、次二章诗曰: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召之。
东方未晞,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这两章的诗意是说,天光未亮,便要赶赴朝堂,由于君上的召令,臣子匆匆忙忙,有时甚至颠倒了衣与裳——这样的原典,本就是很“凡尔赛”的。杜甫“其一”之诗,采用“颠倒衣裳”典故叙述回忆,也还是自然而然流露出对于“去岁兹辰”的念念不舍。
对于“其二”,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解说曰:
“麒麟”联,写天子御朝光景,甚妙。乘舆曾经播越,故“玉几”著“由来”字,有欣幸意。“朱衣”谓院中故人,着“只在”字,若妒之,实谑之也。
而贯通理解,这一体化的两首诗,满满全是冬至日朝见天子的美好回忆。杜甫于上一年,唐肃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春,身陷安史叛军所攻陷的长安。四月,自金光门出,间道窜归凤翔天子“行在”。五月,拜左拾遗……十一月,自鄜州至京师。故而,结合这两首“诗史”之诗,我们可以知道,杜甫确实参加了上年的皇家冬至日朝贺大典。“忆昨逍遥供奉班,去年今日侍龙颜。”虽然职位不高,但有幸参与如此盛大的冬至典礼,这真是让“奉儒守官”的忠臣杜甫终身难以忘怀的人生高光时刻啊!
而写下这两首“冬至诗”之后的来年,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杜甫“遂以七月弃官西去”……,又复历经奔波,杜甫最终于当年年底到达成都,“寓居浣花溪寺”。但既然曾经有过如此那般身列“供奉班”、亲身“侍龙颜”的无上荣光经历,杜甫此后的“冬至诗”里,荣光不断闪现,忠诚始终满怀。
杜甫《至后》诗云:
冬至至后日初长,远在剑南思洛阳。
青袍白马有何意?金谷铜驼非故乡。
梅花欲开不自觉,棣萼一别永相望。
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
此诗写于唐代宗广德二年(公元764年)。此年正月,朝廷召补杜甫为“京兆功曹参军”,未赴召。六月,严武镇蜀,“任成都尹、剑南节度使”,向朝廷上表以杜甫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赐绯鱼袋”——杜甫被后世称为“杜工部”即凭此。然而杜甫并不得意,故而诗里有此“青袍白马有何意”一句反问,“青袍白马”指幕府生涯,“有何意”实则指“不得意”,“言志不得自展也”,不能伸展雄心与抱负。而对句“金谷铜驼非故乡”,又从根本上否定了在幕府为官。“金谷”指向晋代石崇所筑的金谷园,而金谷位于今河南省洛阳市西北,又与该诗第二句之“远在剑南思洛阳”呼应。“铜驼”二字,字面上是说铜铸的骆驼,但其实洛阳市中心有著名的“铜驼街”,这是汉魏洛阳城的中轴线大街,也是我国最早的都城轴线大街,杜甫生活的时代,“铜驼街”也应该还是可以指代东都洛阳城的。而且,更进一层讲,洛阳城中轴线大街上的“铜驼”,其实是要安置在宫门寝殿之前的,直接指向的实则是皇室、皇上、朝廷。因此,这“金谷铜驼非故乡”的字面上的意思是说,“远在剑南”的此地不是我的家乡,没有那“金谷”,也没有那“铜驼”;深层的含义便是,在这里身为幕府官僚并非我杜甫的本意,我杜甫是忠心于朝廷永不改的。而也只有这样的探讨才能深入理解,为什么杜甫不好好滴当他的“检校工部员外郎”,而是才仅仅当了三四个月便“乞假暂归草堂”了。
这首诗里的“棣萼”之说也是用典,典故出自《诗经·小雅·棠棣》。该诗首章有曰:“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依此,“棠棣”“棠华”“棣花”“棣萼”等等均指兄弟情深。杜甫“棣萼一别永相望”,是说冬至日过后,尤其思念兄弟,于是“愁极本凭诗遣兴,诗成吟咏转凄凉”。但实际上,我们上述已透彻分析,杜甫的《至后》之悲凉,实则还有爱国忠君之深情厚意在。
而读过杜甫上述这三首“冬至诗”后便可以知道,唐代的冬至节,皇家极为重视,有冬至朝贺大典;而如杜甫自家的“民间”冬至,也是一个盼团圆的节日。但杜甫《至后》诗所写,此地此际,输忠诚与朝廷而不可得,享手足团圆之天伦之乐亦为不可能,岂不痛哉岂不痛哉!
杜甫《八哀诗·其八·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诗曰:
相国生南纪,金璞无留矿。
仙鹤下人间,独立霜毛整。
矫然江汉思,复与云路永。
寂寞想玉阶,未遑等箕颍。
上君白玉堂,倚君金华省。
碣石岁峥嵘,天地日蛙黾。
退食吟大庭,何心托榛梗。
骨惊畏曩哲,鬒变负人境。
虽蒙换蝉冠,右地恧多幸。
敢忘二疏归,痛迫苏耽井。
紫绶映暮年,荆州谢所领。
庾公兴不浅,黄霸镇每静。
宾客引调同,讽咏在务屏。
诗罢地有馀,篇终语清省。
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
乃知君子心,用才文章境。
散帙起翠螭,倚薄巫庐并。
绮丽玄晖拥,笺诔任昉骋。
自我一家则,未缺只字警。
千秋沧海南,名系朱鸟影。
归老守故林,恋阙悄延颈。
波涛良史笔,芜绝大庾岭。
向时礼数隔,制作难上请。
再读徐孺碑,犹思理烟艇。
此诗写于唐代宗大历元年(公元766年),这是一首哀悼诗,所悼念的是“相国”张九龄,对张九龄充满了赞美和怀念。我们重点关注的是诗中“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两句,这看似简简单单的两句其实很不简单。
本专栏文章《节已侵大雪,诗说大雪,以乾隆御制诗为中心》里,讲到了“玉管鸣寒夜”,以及“黄钟随气改”,“玉管”“黄钟”其实都指向节气改换。那为什么古人会认为音律与节气直接相关呢?大致的理路就是,天地间阴气阳气的此起彼伏周期变化,会使得固定乐器的声色音律必然有所变化以与之应和;故而,反向观察,便可体察入微尽知节气之变迁了。
具体到这个“一阳发阴管”,“一阳”之生发,是指冬至后的阳气开始日渐升腾。而这个“一阳发阴管”,据信是可操作、可观察的。据引《后汉书·律历志》有云:“候气之法,为室三重,户闭,涂衅必周,密布缇缦。室中以木为案,每律各一,内庳外高,从其方位,加律其上,以葭莩灰抑其内端,案历而候之。气至者其灰去。”文段的大致意思是说,古人精准确定节气,是要在一个“三重”密室里,在律管里放上由芦苇的非常轻薄的内膜烧成的灰,静静等待,而如果哪个节气到了,则相对应的那个律管里的灰便会飞出来!
杜甫在悼念张九龄的诗里写相国张九龄可以“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实则是最高的赞美,这是说张相国德配其伟、才称其位,可以调和阴阳,使得天地间充盈着温和之气,呈现一派祥和气象。
杜甫《小至》诗曰:
天时人事日相催,冬至阳生春又来。
刺绣五纹添弱线,吹葭六琯动浮灰。
岸容待腊将舒柳,山意冲寒欲破梅。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这可能是写于冬至日前一天的诗篇,诗歌题目“小至”一般理解即“冬至日前一日”,但也有“小至”即“冬至日后一日”的说法,甚至也有学者说此“小至”即“冬至日”。但无论如何,这首诗所写是冬至景象,情感也与冬至密切相关,因此总算是一首“冬至诗”。
诗歌的大致意思是:四时轮回,人事更替,一天天从未停息;看看这时节又是冬至,阳气生发,春意再次萌动。天光增长,想必刺绣姑娘都得以添丝加线;芦苇茎中的薄膜烧成的灰,想必也应冬至节气而从律管里飞出。腊月即将到来,岸边柳树开始舒展枝条;山中的梅花也要冲破寒气,悄然绽放。此地此际,景物倒是与故乡相差无几,但总是人在异乡飘零;只好叫儿子也干了这杯中酒,和美团聚,且不要辜负如此美景良辰。
此诗写于唐代宗大历二年(公元767年),杜甫在蜀地夔州(治所在今重庆市奉节县东),时年已五十六岁。虽有春光将至的祈盼,也有家人团聚的酒杯,然而诗里掩饰不住的衰老之叹、漂泊之感仍是可以明显感知的。
杜甫还有一首《冬至》诗,学者也编系于此年。杜甫《冬至》诗云:
年年至日长为客,忽忽穷愁泥杀人。
江上形容吾独老,天涯风俗自相亲。
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
心折此时无一寸,路迷何处是三秦。
历来注解杜诗的大家,都很看重此诗。杜甫此时的七律诗艺,的确堪称登峰造极,杜甫被誉为“七律之冠”的名作《登高》也写于这一年。而杜甫这首《冬至》诗也很是炫才,“八句皆对”,非同寻常;内容上又以“长为客”为纲领笼罩全篇,以心向“三秦”为结,超脱于个人际遇悲凉之上,表达着念念难忘的忠君爱国深情。即便看似平平淡淡的“杖藜雪后临丹壑,鸣玉朝来散紫宸”一联,也是“沉郁顿挫”的。“紫宸”本指大明宫里的紫宸殿,是唐朝天子接见群臣及外国使者朝见庆贺的内朝正殿。杜甫此诗句以“紫宸”指向往年冬至日朝贺皇帝的荣光,对比此时此地“独老”“天涯”的现实,可以体会得到杜甫心里实有无限的忠诚;甚至连同那上一句里的“丹壑”也晕化成丹心一片,暗喻着杜甫作为臣子的耿耿赤诚。
杜甫的“冬至诗”,元代方回《瀛奎律髓》推许为天下无双的最好的那四首,应该就是《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以及《小至》和《冬至》,这四首当然的确是很出色的。但其实杜甫还写有那首《至后》,也是“冬至诗”,而他的《八哀诗·其八·故右仆射相国张公九龄》里提到了“一阳发阴管,淑气含公鼎”,也与冬至文化息息相关,算得上是一首广义的“冬至诗”。这六首诗研读下来,诗圣杜甫的情怀真挚感人,“上悯国难,下痛民穷”,沉郁顿挫,“浩荡津涯”,真可谓“独有工部称全美,当日诗人无拟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