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不可说丨海棠春，无人会得东风意，春色都将付海棠

南宋方岳《如梦令·海棠》词曰：“雨洗海棠如雪。又是清明时节。燕子几时来，只了为花愁绝。愁绝。愁绝。枉与春风分说。”小令惜花伤春，真是情深缱绻。而这海棠花的艳丽，似乎就正是春天的最繁华。《红楼梦》第十七回里写海棠花说，“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红若施脂，弱如扶病”，妙曰“崇光泛彩”。明代才子唐寅唐伯虎有“自今意思谁能说？一片春心付海棠”的痴情诗句；宋代杨万里赋诗有云：“无人会得东风意，春色都将付海棠。”……面对这么美好的海棠花，多情文人的诗歌自然常写常新。

本专栏已发的文章《“海棠春睡”是几个意思？》，对于历来文人们摹写海棠的歌咏有过浅尝辄止的探析；这一篇，我们主要围绕词牌“海棠春”进行欣赏。

将词牌命名为“海棠春”，足见对于海棠花的热爱——这也便赋予了春天又一个美美的雅称，海棠春；这样温婉秀雅的说法，其实是默认了海棠花的繁华美丽足以代表整个春天的美好。

而作为最美词牌，据说“海棠春”此调始自北宋秦观，因相传秦观所作该词中有“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之句，故而得名。这首据说是秦观创制的《海棠春·流莺窗外啼声巧》词曰：

流莺窗外啼声巧。睡未足、把人惊觉。翠被晓寒轻，宝篆沉烟袅。

宿酲未解宫娥报。道别院、笙歌宴早。试问海棠花，昨夜开多少？

对于这首词，大家会觉得很亲切，清新自然，而一看到最后两句，可能大家马上就会联想到李清照写海棠花的名句“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但其实这首《海棠春·流莺窗外啼声巧》词，从总体上是套用、化用、反用了《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从词作内容形式上看，“晓寒轻”之时，写女子春睡、觉醒、追问海棠花开。具体比对，词作上片，黄莺的动听鸣叫唤醒了春睡美人，正是“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之意；下片无“夜来风雨声”，又反用“花落知多少”诗意，美人娇痴追问昨夜海棠花开几何。

而《海棠春·流莺窗外啼声巧》里的这睡美人是因为“宿酲”醉酒而沉睡不起的，词作这样的写法，实际上还是隐含运用了杨贵妃“海棠春睡”的典故。北宋僧人惠洪《冷斋夜话》卷一引《太真外传》曰：

上皇登沈香亭，诏太真妃子。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是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

故事说，唐明皇登上沈香亭，诏见杨贵妃。杨贵妃宿醉未醒，被“扶掖而至”，不能行礼拜见。唐明皇笑着说，这哪里是妃子醉酒啊，简直就是娇媚的海棠花春睡未足啊！总起来看，这大约算是个略显香艳的《长恨歌》衍生“同人文”，本没有什么意义，然而却尤得文人们喜欢，以至于几乎凡写到海棠必骨子里想着这贵妃醉酒、海棠春睡。依此，我们详细解读了这首《海棠春·流莺窗外啼声巧》，之后下文要品读的相关诗词几乎全部可以迎刃而解。

南宋史达祖留传有一首《海棠春令》，也被认为是一首《海棠春》词。史达祖《海棠春令·似红如白含芳意》词云：

似红如白含芳意。锦宫外、烟轻雨细。燕子不知愁，惊堕黄昏泪。

烛花偏在红帘底。想人怕、春寒正睡。梦著玉环娇，又被东风醉。

点出名字的是“梦著玉环娇”一语，这词里的“玉环”当然就是指杨玉环杨贵妃，再加上“锦宫”“烛花”“红帘”“春”“睡”“醉”等几个经典要素进行判断……毫无疑问，全词正是在摹写烟雨蒙蒙里的像玉环一样娇美的醉在东风里的海棠花。

明代高濂《海棠春·海棠》词曰：

蜀锦新裁枝上蕊。笑粲粲、含烟照水。枝垂猩面湿，萼吐樱唇美。

月痕扶醉雕阑倚。情脉脉、匀红蕴紫。烧烛醉忘眠，惜花人未起。

上片以写美人笔触歌海棠，下片“扶醉”“烧烛”“人未起”云云又是贵妃醉酒、美人春睡。而且，其实，这首词以及上一首史达祖《海棠春令·似红如白含芳意》里还都有“烛花”“烧烛”的红烛意象，如此“红烛+海棠花”的痴情描写，其美好意象的来源是苏轼《海棠》诗：“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海棠春》词都如此这般婉约旖旎、缠缠绵绵。南宋吴潜有首《海棠春》便一洗铅华，爽快硬朗，直以海棠春色抒写报国热忱，可称为《海棠春》词作的压卷之作。吴潜《海棠春·己未清明对海棠有赋》词曰：

海棠亭午沾疏雨。便一饷、胭脂尽吐。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

羽书万里飞来处。报扫荡、狐嗥兔舞。濯锦古江头，飞景还如许。

清明时节雨纷纷，雨中海棠更伤情。面对美丽的海棠花，吴潜想到了美丽的西蜀海棠，思绪万千，又想到了四川前线的战事。吴潜是宋宁宗赵扩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状元，后来又曾当过宰相，还曾数次亲临前线抗击蒙古入侵。这首词作题目中的“己未”指干支纪年的“己未年”，是宋理宗赵昀开庆元年（公元1259年），作者吴潜时年已六十五岁。故而词中上片说“老去惜花心，相对花无语”——尽管雨打海棠，胭脂满地，词作却全无“绿肥红瘦”之叹。只是因为年华老去吗？当然不是，是因为吴潜心念国家大事，忠心耿耿，忧心忡忡！词作下片紧锣密鼓，节奏急迫——万里之外的西蜀，锦江岸边的西蜀海棠又怎样了呢？万幸战报传来，获得大捷，前线勇士已战胜了进犯的蒙古敌兵，想必那锦官城仍处处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