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一)
2010年初夏,贵阳市文化局的小舒带领我们几位做“非遗”的朋友到清镇市麦格乡,观赏那里新辟的一个景点。逛了一小圈,我随口说道:“这一天挺长呢,我们去周边的苗寨走走吧。”于是,小舒带我们去四印苗聚居的寨子龙窝村猫寨,到一户人家小憩。户主王老咪能说汉语,还是鬼师,这让我们喜出望外。那时,我正在做紫云县麻山苗族史诗《亚鲁王》的编审工作,思绪常常沉湎其中。我顺便问王老咪:“你们这里有能唱几天几夜的古歌吗?”他连连答道:“有啊,有啊!”而且,他本人就是歌师。这下子,我们都兴奋莫名,频频向他发问……
四印苗是贵阳附近的一支苗人。他们居住在当地苗人称为“上十七,下十八”(非实数)的20来个寨子里,还有修文、乌当、六枝为数不多的一些村寨。人常常有一种顽强的主观性,凭猜测,会对这样“小众”的人群不以为意。但一次次地走访,让我感到实际情形恰恰相反——越是小众的群体能够特立独行地走到今天,越是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厚重的文化是他们的筋骨,让他们拧成一个坚强的团体,任尔东西南北风。他们都坚守着千古传承的文化习俗,在岁月的流逝中抱团取暖,与凛冽的世风抗衡。四印苗的习俗,在我20余年来所行走的苗寨中,属于特别让人为之一振的那种。
我悟到,这里是又一处民间文学的富矿。
在贵阳清镇市站街镇中寨村,四印苗掌坛师刘梦学在做法。
2011年冬季,我们邀请了前来贵州进行“非遗”培训的著名民间文学专家刘锡诚先生去猫寨考察,他对四印苗这一宝贵遗存非常看好,对项目做了热情肯定,还在《文艺报》撰文《走马苗寨》,深情推介。
时间一年年地过去。我不懂苗语,而四印苗人的汉语表达能力有限;这边的翻译工作始终因为缺少人才而没能进行,着急也无济于事。我们仿佛是面对一座宝山富矿而不知它究竟有哪些蕴藏。
(二)
2012年是龙年,清镇市非遗中心的小姚传来信息,四印苗将于龙年龙月龙日在龙潭寨祭鼓,这是12年才有一次的大节。一眼望去,这是一片藏蓝色的纯民间节日。在苗乡,再绚丽的盛装其底色都是藏蓝,浓郁沉稳,千年不变。这里没有高音喇叭、没有红绿标语,没有商业炒作,也没有政府部门的指导。这在今日,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人们沉浸在苗乡藏蓝色的节日浓情中,人心会渐渐地远离浮躁而变得澄澈宁静,仿佛回到人类原初的境界。
四印苗同胞在田坝上,把鼓安放在鼓架上祭鼓。
将祖先的灵魂凝聚在一面木鼓中,还给木鼓“穿衣”保暖遮羞,是信仰,也是苗人绝妙的智慧。六家人在同时举办仪式。头天(虎日)苗人们从藏鼓之处隆重接鼓进寨;第二天(兔日)迎客,夜晚唱诵;第三天(龙日)跳场,夜晚唱诵;第四天(蛇日)凌晨寅时杀牛;最后以送鼓结束。在这4天里,沉缓凝重的鼓声回荡在山寨,须臾也不能中断,它会时不时地出彩,响起各种激越活泼的鼓点来。
四印苗同胞起鼓后,行进在前往跳鼓场的路上。
四印苗抬鼓手,将鼓从鼓东家抬到前往跳鼓场的路上。
龙日的跳场活动是高潮。按古规芦笙场设在收割后的稻田里,女子不能参跳,而由百余名古代“兵士”和芦笙手分两层绕场舞蹈九大圈。“兵士”的着装最为炫目——男子头戴斗笠(盔甲),手持长“剑”,下身穿着与女性相同的白底蓝花的蜡染裙子。有的上身已经穿了西服,下身依旧是象征军服的蜡染裙,背上还背了故人的“古衣”。在强劲的时尚风中依旧固守不变的古制,透出了四印苗顽强的集体意志。
四印苗同胞在跳鼓场上吹芦笙祭鼓。
四印苗同胞在祭鼓场上,芦笙师跳起芦笙舞祭鼓。
节日里一个最大的谜团,是连续两个通夜的神秘唱诵。这种唱诵是由“无绕”(歌师,苗语音译)进行,这也是祭鼓仪式中一个最重要的环节。苗人只能在龙年祭鼓时唱,鼓声一息,在这里就得等到12个春秋后的下一个龙年了。71岁的无绕王德章告诉我,他这是第二届独立唱诵;而73岁的无绕王兴才2012年才是首次独立登场,虽然他满腹的歌被族人公认为“懂得很多”,但过去因为兄长在世,无绕的宝座就轮不到他了。
四印苗同胞在祭鼓节跳起芦笙舞祭鼓。
(三)
《簪汪传》从发现至今,历经了11年坎坷路。歌师们唱的是什么?我曾数次了解,但一直没能弄明白,且求助无解——贵州的苗学专家们听不懂四印苗土语;在四印苗支系中,没人能够用苗文记录翻译;而王老咪本人,因为汉语表述能力有限,何况歌中还夹有不少的古苗语,他也说不明白自己唱诵的内容。
直到2016年,贵州大学的张晓教授向我推荐了一位云南的译审杨照飞女士,她的母语就是苗语川滇黔方言(西部方言),但她也不懂得四印苗支系的土语。她欣然领命,从昆明来到清镇,住进了龙滩寨四印苗无绕的家中,夜以继日学习四印苗的语言。毕竟是专业人士啊,才用七八天时间就将四印苗土语学会了,然后将清镇市“非遗”部门组织的拍摄音像资料带回去翻译。后来,照飞又多次前来龙滩、大谷佐等地做田野调查,还把四印苗的歌师请到昆明去,补充唱诵记录。她的专业精神让人敬佩。
11年过去了,《簪汪传》史诗终于有了苗汉文对照的译文稿,这是经过杨照飞女士历时两年多的辛勤翻译而诞生的。每一行诗句都有苗文记录、汉文直译和汉文意译三行,以保证其准确性。所以,8000行的诗句就要书写24000行。成书时,只采用了苗文和汉文意译,删去了汉文直译,同时,注释做了400多条。《簪汪传》是四印苗支系传唱的英雄先祖簪汪征战迁徙的史诗。《簪汪传》的人物关系复杂,包括四代人,列入书中人物关系图的主要人物33个,没列入图的人物还有几十个。而且,一个人一生的不同年龄段有不同名字,一生有好几个名字。名字最多的黄龙,有六个名字。
大谷佐女歌师王贤秀,从小跟自己的师父、有名的无绕王伯川学习唱诵。她唱到了簪汪迁徙途中两支人马走过的142个地名,最终到达四印苗现今居住之处。
歌师王贤秀在唱诵《簪汪古歌》
在迁徙地域上,《簪汪传》唱诵具体,翔实可考,是迄今所知的苗族古歌、史诗中,唱诵迁徙路线、地点最详尽、最清晰明确的作品。
苗人的宽宏包容也让各种文化融入其间。比如,在没有文化的无绕当中,把簪汪说成是“阿奇王”“彭古王”,而一位在外工作过的无绕,就说簪汪是“蚩尤王”。这种说法的推理依据是:既然簪汪的对手是黄龙、红龙,是传说成神后的皇帝、炎帝,那么,簪汪就是蚩尤。我想,黄帝、炎帝的对手颇多,簪汪是蚩尤抑或其部下?细听无绕的唱诵,并没有出现蚩尤的称谓;簪汪曾经数次更名,从未用过蚩尤这个名字,也没有与之相近的发音。真谛是什么?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有待细考。
祭鼓之夜关于簪汪率众迁徙征战的唱诵,散发着悠远绵长的历史信息。没有任何文字记录,这些唱诵为何能够传诵至今?能够意会的是一种信仰的独特力量,它把苗人在唱诵中对时光、对历史和自身的认识植入了心灵。祭鼓民俗,尤其是关于簪汪的一系列唱诵,对学界研究苗族西部方言区的民族史、迁徙史、战争史、文学史、民俗史是一个重大的贡献。这是又一部过去不曾进入学者视野的苗族史诗。2021年7月,《簪汪传》列入了国家级第五批非遗名录。
四印苗在祭鼓节,跳起芦笙舞祭鼓。
《簪汪传》散发着悠远绵长的历史信息。它确实博大精深,其内容的丰富性、独特性和内涵的深邃,还有对苗人历史、迁徙史的详尽唱诵,均构成苗族西部方言区古歌中一个独特的、庞大的家族。该书出版后,期待着学者们深入解读。
本文图片由清镇市非遗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