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黄万机走了!万万没想到,万机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要委托我助其实现。壬寅春节前,她女儿来电,说父亲脑梗入院,有话要对我说。这时,万机已口齿不清,但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那是2016年,我们贵大中文系1962级来自天南海北的几十个老同学聚会母校,共庆毕业50周年。万机郑重地说道:“十年后,我要单独邀请各位来聚,一切开支,包括旅费,都由我包!”万机老大哥真幽默!他是全班的最年长者,时年已81岁。
而在他87岁的此时此刻,自感归期将临,要付出2万元存于我处,实现承诺。任我说千道万,他嗫嚅着不松口……十余天后,他病情恶化,再次进ICU之前,女儿泣不成声,一定要完成父亲的夙愿。
我没法拒,只得先收下让他安心。一个人能够这样践行承诺,其朴拙、虔诚、竭诚,让我敬重,无语凝噎。
黄万机在书房 曹野 摄
我与他自大学同窗起,已相识整整六十年光阴。岁月在眼前一一闪回。他上大学前就教过师专,在贵大同学中,还有他的学生。所以,我们也以他学生的口吻称他为黄老师。他是班上的学霸之一。公共英语课他从字母学起,到毕业时,他已经能够借助字典翻译《毛选》。他曾托我周末回家时,在大十字药店代购银针,课余自学针灸,还有同学甘当他的“小白鼠”,让他针扎面部,治近视眼。他曾经作过二胡曲《赛龙舟》在音乐出版社出版。大学毕业时,他自己作曲并手刻了歌单,赠别每一位同学,那可是“史无前例”的1968年啊。
大一,我与他前后坐。写作课我没做笔记,期末偏偏被写作老师抽查。我只得向万机借笔记来赶补。他说,我的笔记太潦草,有的还是符号,你看不清。我不信,接过来,真是如读天书,抄都没法下手。我也不敢造次向别人借笔记。他说道:“看来只有我帮你抄了!”我竟欣然接受。于是,他花一个通宵帮我赶了一本笔记,而且着意将笔迹与他的字体区分开来,让我蒙混过关。回想起来,我实愧怍。他对人的真诚,是从学生时代起一以贯之。因为真诚,有时难免会受蒙骗。
因他脾气和悦,一位女生特别爱开他的玩笑。她是篮球队员,行为粗犷,万机便戏称她为“周蛮”。周同学以牙还牙,改称万机为“小秀”。我们也跟着起哄。他总是微笑着任凭我们大呼小叫,善气迎人。后来,他写过一篇《绰号趣谈》,将全班人的绰号一一考证诠释。大串联时,我们一行14人爬上火车,直奔东北去旅行。在前往哈尔滨的拥挤列车上,他独坐一隅若有所思。有人百无聊赖发问:谁敢去摸万机的耳朵?结果几人一拥而上。这次把他惹火了,到站时不辞而别。大家后悔莫及,怕他形单影只出什么事,到了住地,又返回火车站张贴“寻人启事”并致歉,还提及“摸耳者”的字样。他居然看到并原谅了这群弟妹,又愉快归队。2007年班上同学出一本纪念文集,才获知这趟行程他每天都做了详细日记。本已收在文集中,出版时却因故被删除了,只有怅然叹息!
在遵义沙滩拍摄 唐亚平提供
文革中,他被分配到江口县文化馆。我趁出差,与几位同行者一道去他家中探望。得知他日子艰难,我以“高价”在集市上买一只鸡提去当见面礼,这是当年的贵重之物,我让他养着。可他坚持杀鸡为黍盛情款待。
几十年来,我遇到关于地方史志方面的疑难问题,就会向他电话求教。一次我江西老家修建祠堂,让我做一副楹联,自觉做不成器,求助于万机。十几年前,《光明日报》向我约一篇《贵阳赋》,我自然也求助于万机,他按时独自完成得非常漂亮,在该报发表了。
万机的音容笑貌、点点滴滴让我追忆不尽。
万机学富五车,是我国研究沙滩文化的著名学者。沙滩文化是他最重要的学术成果之一。我只能就他对沙滩文化的探究做一点粗略的陈述。
万机在1986年出版了《沙滩文化志》(2006年修订再版),1989——1992的三年里,出版了3本评传,分别是:《郑珍评传》《黎庶昌评传》《莫友芝评传》,洋洋百余万言。一个人把生命中最宝贵的年华用于学术淘金,研究自己家乡的“沙滩文化”,确实是智者的人生选择,万机对贵州文化史作出了重要贡献。
在遵义沙滩拍摄 唐亚平提供
三本评传对他家乡的三位先祖、大儒做出了全面的学术评价。而对其中的每一位,又突出了各自的所长。那时没有条件复印,所用资料,是十多年间,万机到图书馆去抄录的,笔记本足有一尺之厚。
这四本书,我二十多年前曾经读过,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当年读书的过程,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前几年又重新翻阅,感触良多。书籍经历了几十年的岁月洗礼,还能在读者的心里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是一本书成功的重要标志之一。
万机对三位大儒的评价,是通过其经历、事业、历史事件、道德情操、艺术造诣等方面进行的。
在遵义沙滩拍摄 唐亚平提供
郑、莫、黎都是从小接受儒学教育,并显现出了过人的天赋,但在科举考场上,却都不很顺达。郑、莫止步于举人,黎则只是廪贡生。都与当年能够进入立即官阶的进士无缘。乡间的贫苦生活以及科场的磨难,反倒让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发挥了特长,成为一代大儒。万机准确地把握了三人经历的主线,具体到每一位,既描述了他们对科考的冀望,又抨击了科考对学子的摧残。万机对科考制度的利弊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评价。
我当年曾在万机的大作上画了一些“重点”,在此略示一些。万机引郑珍诗并做了译述:“考场有大官监考,禁卫森严。考生进场逐个搜身,以防挟(夹)带。然后分别进入小隔的号舍,拉下帘子,恰如蜗牛拳(蜷)卧壳中……”“一次赶考,前后花去七八个月时光,往返近两万里。除了几堆陈烂的古书以外,其他别无所获。”莫友芝则提出,对于科举,“既看到其利的一面,也要看到其坏人心术的一面。”
对郑、莫、黎三人事业的评价,是几本书的着力点。对于郑珍,万机是从修《遵义府志》、执教与著述、经学、文字学、散文、山水诗、诗论、书画论等方面来评述的。视角广阔,且对每一项,都做了细致的考证,提出己见。有的还引用了他评和互评。比如,《遵义府志》,被梁启超赞誉为“天下府志第一”。当代国学大师钱仲联《论近代诗四十家》写道:“清诗三百年,王气在夜郎”。莫友芝对郑珍的评价:“论吾子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笔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 (《巢经巢诗抄序》)对于郑珍而言,这是很有前瞻性的评价,在历史的长河中,他果真是以歌诗名世,而经训、古文都退居后位了。郑珍的《说文逸字》是清代第一部搜求逸字的专著,搜辑范围超出《说文解字》范围之外。 郑珍花三十余年功夫,浏览条记,分别审录,得165字,每字系以解说讨论,分为上下二卷。”万机肯定了郑珍的文字学观。写道:“不惟应当重视方言古字的搜集,对时俗要用的新生字也应该重视,弄清其增变原委,澄清古今字形、音、义的混乱,这既有利于说字,更有利于解经。” 万机肯定了学术是鲜活致用的,并非其他。
郑珍经学著作7种。《巢经巢文卷》五卷,收入散文一百六十余篇。万机对其重点篇目及特色,做了详尽的分析。
在遵义沙滩拍摄 唐亚平提供
我当年勾画的另一个重点,是万机笔下的比郑、莫晚生二三十年的学者、外交家黎庶昌(1837—1896)的成就。
万机对黎庶昌的评述可读性较强。他写了黎庶昌的非凡之处是在逆境中崛起——童年穷得上不起私塾,因聪明好学而享受了塾师的免费授课待遇。沙滩的文人,大多在诗词上下功夫,唯有黎庶昌是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学习古文上,其目的是经世致用。黎庶昌远赴京城参加了两次乡试,写的八股文不对考官胃口,两次落榜。
落榜后他在京城衣食无着。正值此时,因连连的天灾人祸,皇帝发了“求言诏”,一个多月,全国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应诏。黎庶昌经过反复考虑,下了至多“应诏昧死”的决心,把多年来对社会弊端的观察和思考写成了五六千字的《上皇帝书》呈上。
黎庶昌是饱读史籍的书生,也是来自边远地区的草根,进京赶考的长途跋涉让他见识大增,自身又正遭遇生活无着的苦难。这一切,都注定了他的诏书就古论今,切中时弊。他揭示了当今天下的十二种危险之道,让人看到晚清灭亡前的垂死惨境。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之后,黎庶昌曾经出使欧洲,两次出使日本。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散文。而万机特别详述的,是今天看来仍然具有现实意义的“喀什葛尔事件”。同治六年(1867)入侵者在我国南疆称王,“建立所谓喀什葛尔王国,在英国扶持下,依附土耳其。清廷中李鸿章等主张放弃新疆,左宗棠等力主收复新疆,先夺还喀什葛尔,再收复俄国占领下的伊犁等地。”英国外交大臣出面调停,促使中国与之“议和”,使之合法化。当时驻英的郭公使也是如此观点。黎庶昌极力主战,收复中国主权,而郭则主和。后来,主战的左宗棠消灭了侵略者,光复了南疆。黎庶昌兴奋地赋诗贺胜。万机画龙点睛地评述“显示了黎庶昌的政治眼光和外交敏感性,也表现了强烈的爱国精神。”
万机在书中抄录了光绪七年九月初五日黎庶昌谒见光绪、慈禧等人的实况,读来别有意趣。万机特意对其中的细节做了评述:“可笑的是,当谈到向外国国主递国书,使节之站着点点头时,那拉氏冒出一句:‘他们也还恭顺。’……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向外国各地赔款、屈膝求和这样的事。”万机对这个细节的捕捉非常传神,给人印象深刻。
万机评述郑珍、莫友芝之间的关系:莫为郑写《巢经巢诗钞序》,郑为莫友芝写《郘亭诗钞序》提出,“学其诗,当自学其人始”,把他视为苦行力学的诗人。二篇序文,“都是近代文论中的名篇。”
万机著作等身,对于万机的学术成就,文史馆开过专题研讨会。我这里只能挂一漏万。
著名诗人唐亚平给我微信道:“作为文献纪录片《郑珍》的学术顾问,不辞辛劳,冒着阴冷的毛毛细雨,走在泥泞的山道上,率摄制组实地拍摄,两次上子午山拜谒郑珍郑母墓,找寻郑珍之子郑子桐墓。在遵义博物馆、图书馆指导拍摄古籍善本,其人文情怀、拳拳之心感动了剧组的每一个年轻人。”她还提供了剧组拍摄的珍贵照片。
在遵义沙滩拍摄 唐亚平提供
万机以87高龄,一直坚持参与省文史馆编辑学术杂志,学术生命与自然生命并驾齐驱,是为同侪之楷模。
愿黄万机先生在天堂喜乐安息。
文章部分资料来源:《郑珍评传》《莫友芝评传》《黎庶昌评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