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文物立足,以史料为盾,
虎视牂牁,鹰瞵万峰,解读历史。
安龙县招堤张之洞纪念馆,有其手迹书法展览,其中有一直幅(复制件),系张之洞早年练笔之作,上书“笔塚墨池及羲之”,笔力劲挺,跌宕有致。“笔塚墨池”是关于唐代草书圣手怀素和尚的典故。怀素出生贫苦,十岁即在湖南永州零陵绿天庵出家修行,因无钱买纸,便种蕉千株,取蕉叶练字。庵侧有一“笔冢塔”,怀素勤练书法,秃笔成堆,均埋于此。庵北数十步之“墨池”,是怀素专门洗砚之处。少年成名的怀素,书法到底有多厉害,试举一例。花甲之年的李白,流放夜郎归来,穷途潦倒,在湖南一酒馆偶遇风华正茂、高朋满座的怀素,估摸这怀素也是个酒肉和尚,但见醉酒的怀素在众人簇拥下,笔走龙蛇,挥毫“向壁不停手,一行数字大如斗”,令囊中羞涩的李白嫉羡不已,不仅发出“写诗”不如“写书法”的感叹,同时,吃人嘴软,还造就出“少年上人号怀素,草书天下称独步。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这样天马行空的千古佳句。
张之洞“笔塚墨池及羲之”直幅复制件,现藏安龙张之洞纪念馆
“羲之”当然是指王羲之,张之洞跨越时空,将唐代怀素和东晋王羲之媲美,皆因草书。我们今天看见最早的草书范本之一《十七帖》,其实就是王羲之当年书写的短札信件,而时常借酒挥毫的怀素,则完全摆脱束缚,在王羲之基础之上升华为“狂草”。巧合的是,怀素有专用“墨池”洗砚,而在绍兴市西街戒珠寺,也有一墨池水,据说就是当年王羲之洗砚之地。现在问题来了,方寸之间的砚台,在屋舍中难道不能洗吗?为什么两位大师偏偏都要跑到户外洗砚?不仅如此,很多文人画家还潜心绘制《洗砚图》,并且专门挑选些秀丽清幽之地,大师们想表达什么呢?
明代苏州文派画家陈祼(guàn)有名作《洗砚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画中书童从山间草堂抱砚而出,门外清流漱石,一文士宽袖长袍,拱手闲立溪边,不顾山中寒意,不为山色所动,而是醉心俯视浸于溪中洗涤的一方砚台,听清泉漱砚,泠泠作响。正如画上落款:“百道飞流下急湍,傲然携砚石崖寒。墨花留伴溪烟濯,盘礴松云袖手看”。此画系陈祼应古砚收藏家、好友陆子垂之请而作,被乾隆皇帝收藏后,又题跋诗:“陶泓三沐更三熏,袖手临流看墨云,便欲买山此长往,由来巢许未曾闻”。“陶泓”即砚台,意思是古砚收藏家陆子垂看了此画,仿佛看见自己,完全被画中宁静闲适、乐天自在的意境打动,便欲买下此山长往,过上远离红尘、物我合一的理想生活。
明代陈祼《洗砚图》(局部),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明末清初姑孰画派创始人萧云从,画有多幅《洗砚图》。其中一幅2016年以近千万元拍卖成交。此画崇山入云,庐舍、草亭、老桥缀于其间,山腰松木耸翠,树下一高士以山石为案,练字读书。一童抱茶罐,从林中而出。山脚溪水潺潺,另一童正临池洗濯笔砚。其实,此山有名字,为画家故乡芜湖之马仁山。画上有诗落款,原诗系明代成化年间进士徐杰所作《马仁山八首·洗砚池》,诗云:“翀(chōng)霄姓王氏,云是羲之儿。性洁爱山水,好书复临池。波间洗破砚,墨浪飞玄鱼。羲之写黄庭,名声千载垂。翀霄书涅槃,字画与并驰。二子已仙去,遗迹人间奇。春风翰墨香,秋雨蛟龙悲。飞鸟不敢过,何必高藩篱。”意思是画中高士乃唐代在马仁山筑室讲学的王翀霄,据说是王羲之第七个儿子王献之的后人,腹有诗书,气韵自华。王羲之写《黄庭经》换白鹅,千古留名。王翀霄则擅书《涅槃经》,笔底春风。王氏二人虽然已经故去,但山腰云雾之处,溪水洗砚的画面,仍旧让人无限缅怀。
明末清初 萧云从 《洗砚图》
近现代也有不少大师热衷洗砚,民国中央大学教授傅抱石创作于1941年的《洗砚图》,为画家入蜀之后的作品。其自喻画中竹篱茅舍,“仅堪堆稻草”,屋后“数株老松,杂以枯干”。时值国家危难、抗战最为艰辛之阶段,整体画面色调暗淡,无论是蹲坐溪边石阶俯身驼背的洗砚侍童,还是身处茅舍隐隐无助的束手高士,均能感受到画家内心对时局的一丝不安和迷茫。
傅抱石1941年创作之《洗砚图》
近代国画大师张大千,《高士洗砚图》为其早期山水画代表作品之一。画中景色颇为常见,松下茅屋,山远人寡。小童溪边洗砚,高士促膝语坐相传。特别的是,画中留白的运用,尽显天地之宽。大千自题:“古人称画能颐情适性,予每执笔,百虑皆净,无异身到极乐国,户外一切尘嚣之声,不能入耳。”这样看来,文人流泉洗砚,并非因家中用水不便,也非觅一盈池水,鱼吞残墨,便能让人妙笔如花。洗砚并不是目的,洗的是世俗得失,洗的是无忧无虑,洗的是颐情适性,换句话说,洗砚即洗心。
张大千《高士洗砚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