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亚鲁王》百年大歌师黄老金
00:00 / -99岁的苗族《亚鲁王》东郎(歌师)黄老金走了。我知道,这耗讯迟早会来,但真的面对,还是思绪万端悲从中来。不仅是祭奠老人,还有随他而去的、他唱诵了一生一世的满腹的歌。黄老金活了整整一个世纪,他的离去,仿佛是一座民俗博物馆坍塌了。
黄老金 95岁 杨正江摄
我第一次见到黄老金时,是2009年,他93岁,个子矮小,慈眉善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当时冯骥才先生安排了山东电视台的摄像师来记录亚鲁王东郎的全本唱诵,在格凸河黄老金家附近的宾馆录了一周。黄老金那昂扬而有韵味的唱诵,特别吸引了我。但我问他唱的是什么,他用汉语一句也说不出来。我又请他用苗语说,再让苗族同胞翻译,他仍旧说不出来。当时,我很不理解这个现象。后来通过深入接触了解,才发现《亚鲁王》中有许多古苗语、古地名,今人确实难以理解。做了多年《亚鲁王》搜集整理的青年学者杨正江感慨:“东郎是一部‘录音机’!”当年,我们特别关注《亚鲁王》中征战的内容,请黄老金专门唱一唱征战部分,可他没法自选,有一次他无意中唱了,再请他复唱,他却又转到其他内容上去了,就像一张没法回转的唱片。后来,杨正江便在黄老金家里摆上录音笔,放上啤酒,请他如常过自己的日子,想喝就喝,想唱就唱,不想唱就不唱。经过了五个日夜,终于录到了亚鲁王大战卢呙王的精彩唱段和六大征战的丰富细节。
《亚鲁王》乐手,亚鲁王研究中心供稿
黄老金学唱亚鲁王也有一段不凡的经历。那年,他刚刚12岁。他的师父带了12名徒弟,没有文本,不懂内容,师父也不会讲解,要学会并记住那几天几夜的唱诵,比汉人小孩发蒙学习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弟子规等等,可是困难多了。在两年中,因为学不下去,徒弟们一个个走了,只有黄老金一人学到最后。
黄老金,亚鲁王研究中心供稿
黄老金是捕鱼能手,当年格凸河鱼多得可以用麻袋舀。黄老金每次去向师父学艺之前,都要先下河捕鱼,晒干后给师父捎去。黄老金前后给师父送去了一百多斤干鱼。他跟师父学唱《亚鲁王》两年后,已经能够独立唱诵,但《亚鲁王》不是一般的古歌,它是一种深厚的民间信仰。所以,会唱只是学会了一种技能,并不意味着就能出师。这天,黄老金与师父喝酒,师父问他怕不怕脏,他说不怕。师父便吐了一口浓痰在黄老金的酒碗里,说这酒脏得很,你就不喝了吧!黄老金端起酒碗,把酒与漂在其中的浓痰一口吞了下去。师父说,你得了!可以出师了!然后,师父将秘诀一一传授:“你在葬礼上唱亚鲁王或用它给人治病时,就要想到我;到唱顺了能够为人治病了,就不用想我了。在葬礼上唱诵亚鲁王时,你听到鸣三阵鼓后,用大刀绕身上三圈,再把大刀扛起,这样,你的魂就不会飘散了……”黄老金出师了,但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唱诵《亚鲁王》八十五年,却没能带出一个徒弟来。
芒就(族徽)
学唱《亚鲁王》太难了。大河苗寨1981年有48人跟着师父杨兴文学唱《亚鲁王》。学了三年,每年只有正月和七月能够学唱。最后出师的5个人,合格率只有10%。东郎王凤银说:“学歌的时候,那些好插嘴的、说话多的、爱跳蹦的,都没学到。我是一声不吭,听师父怎么唱,我就跟着师父‘哑心记’(默记)。下来后,不论走山路,上坡做活路,我都在心里念,打口哨练习音调。认识字的,可能会依赖字,不看字就记不了;我们不识字的,一背得,就得了,不会忘记的。”
黄老金会医术,他擅长用草药给村民们治疗消化道出血、麻风病。黄老金经常上山采药,免费送给附近麻风村的病人。黄老金这样的东郎,是极有天赋、有深厚文化修养的人,虽不识一个汉字,却是相当于文明社会的大学者、大医师啊。
麻山砍马师
每位东郎的心中,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领悟,那是外人难以进入的神秘领地;东郎们在尽心地呵护着、传承着自己的文化密码。但十几年以来,麻山苗人的葬礼也注入了许多汉文化的元素。比如出殡日期,就是道士看定的。那么,一切祭祀活动都要以此往前安排。我不知道,黄老金在天之灵对此作何感想?而应邀到黄老金葬礼上唱诵《亚鲁王》的大河苗寨的东郎王凤书,是这样解释的:“请客家先生(道士),是为了吹吹打打的图个热闹,不请也没事的;请苗家先生(东郎)是为了送老人回老家,不请苗家先生,下一辈都要补请回来。黄老金是老辈子。所以,我们今晚要去为黄老金唱《亚鲁王》,送他老人家归天和老祖宗团聚……”
黄老金有6个儿子2个女儿,直系的四代亲属就有一百多,数都数不过来。这注定了他葬礼的规模排场。他的葬礼没有砍马,这是黄老金6个儿子的决定,他们觉得出殡时间只有一周,如若砍马,要牵马串寨告知所有的亲友,时间安排不及了。但葬礼上的苗族文化元素一样也不能省略:唢呐队前来吹奏,芦笙手绕棺舞蹈送别,东郎彻夜唱诵亚鲁王,宾客们送糯米饭……
东拜王城遗址 白文浩摄
应邀前来绕棺跳芦笙的芦笙手小吴兄弟,二人都只有三十多岁,这是亚鲁王文化新一代的传承人。他们都上过初中,学习音乐舞蹈比老一辈人更加灵活。他们身姿矫健,得到了先辈的真传;舞步轻盈,仿佛怕惊扰了长眠的老人。吴正勇说,“我是十四岁开始学跳芦笙的,在苗族的各种仪式上,有各种不同的舞蹈。我们今天为黄老金长辈跳的是‘一哈总’,就是上门跳的意思。在各种不同的场合,比如砍马、杀牛、迎客、上香、婚礼,都有不同的舞曲,一共有五六十个调,开头是一样的,中间就分支了。这和舞台上的表演是完全不一样的,在这里跳,是送别他老人家。”
在2015年7月开馆的贵州省非遗博览馆的《亚鲁王》展柜前,有一尊高分子材料制作的、真人大小的黄老金塑像。他本人没能见到自己的真容,就走了,但这里给后人留下了他的音容笑貌,留下了他对《亚鲁王》史诗的精彩唱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