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说夜郎 | 倒立的小人，是神，还是在表演杂技？

以文物立足，以史料为盾，

虎视牂牁，鹰瞵万峰，解读历史。

贵州省册亨县中华布依博物馆有一件清代木雕藏品，是一个倒立的小人，巴掌大小，通体鎏金。小人双手掌撑地，头部朝下抬起，双脚朝天，颇像杂技中屈臂直体倒立的动作。这件藏品虽为册亨馆藏，来源却是安龙县龙广镇。那这个小人是在表演杂技吗？小人其实有名字，叫张五郎，相传是“梅山教”的创始人。梅山位于雪峰山北段，今湖南益阳安化县一带。《宋史》记载，该地多山，交通不便，遂与外界接触较少，生产方式落后。宋开梅山，即宋神宗熙宁五年（1072）置安化县前后时期，以原始渔猎为主的梅山原住民（主要为苗族和瑶族），在信奉巫傩的基础上，吸收了部分汉族的道教仪轨，形成本土宗教——“梅山教”。又据民间手抄本《梅山教本经》记载，张五郎“确有其人”，是梅山武术的始祖，生于公元1329年，即元朝天历二年。无论作为“梅山教”创始人，还是梅山武术始祖，张五郎无疑都是梅山文化的一个重要象征符号，人们捕鱼狩猎时，都要祭拜张五郎。作为“梅山教”信仰的主体神，张五郎为什么和其他神仙“风格迥异”，是以“倒立”的形象出现呢？

清代张五郎木雕像安龙县龙广镇征集。现藏于册亨县中华布依博物馆

梅山地区关于张五郎的神话版本很多，说法有差异，但“母本”基本相同，是一个英雄解救苍生的故事。梅山地区“地落荒陬，旱魃为虐，毒螫蠢蠕，瘟疫流行”，百姓生活极其困苦。年轻的张五郎立志造福众生，于是前往古洲，拜道教始祖太上老君为师。和大多数传说一样，结果就是徒弟不仅“拐走”师傅的女儿，还偷了师傅的宝贝（神伞）。稍微不同的是，在逃避天兵天将追捕的过程中，张五郎通过“倒立”的方式得以逃脱，并最终修成正果。为什么“倒立”可以逃脱呢？因为“正立逃跑”是离天庭越来越远，而“倒立逃跑”则是离天庭越来越近。换成今天的意思，就是“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民间传说中这个“倒立”的说法，虽然牵强，但毕竟把故事说“圆”了。

清代张五郎木雕像来源：《贵州文物精华》初稿

随着民族的迁徙与融合，“梅山教”张五郎的形象不断向周边传播，贵州受此影响，一些区域的瑶族、苗族、土家族、仡佬族、侗族、水族等都不同程度信奉张五郎。《贵州文物精华》初稿，收录有一件清代张五郎木雕，腰围动物皮裙，脚着皮靴，戴高尖皮帽，四肢健硕有力，造型像一个猎户。来源猜测为黔东南黎平、锦屏一带的早期土家族聚落。土家族多信仰张五郎为猎神，传说张五郎一次打猎，被猛虎袭击，摔下悬崖，但侥幸逃生。因此猎户们用驱虫的香樟木把张五郎雕成一个小人，供在家神之下。其“倒立”形象，意寓跌下悬崖，倒挂于树。之后这种习俗不断演变，猎户进山打猎前，必先问卦张五郎，如准进山，就随身携带张五郎木像为保护神，也暗示更容易捕获猎物。因此，其雕像大多比较小，便于携带。今天，为保持生态平衡，猎俗行为早已禁止，但作为猎神的张五郎木雕，在边远山区仍有一定留存。

张五郎作为梅山地区原始渔猎信仰的一个的主体神，除口耳相传，其向周边传播方式，主要通过傩戏。傩戏又称鬼戏，是一种古老的祭神跳鬼、驱瘟避疫的娱神舞蹈，商周时期便已经存在。傩戏在贵州的延续和保存非常完整，境内汉、苗、侗、土家、布依等多个民族迄今仍有使用。不过，贵州所见的张五郎，均不是以傩面具的形式存在，而是以全身木雕像的形式存在，使用的材料大多也以樟木为主。此外，贵州发现的张五郎形象都非常年轻，如册亨布依族傩戏中的张五郎，甚至是一个童子形象。傩戏的表演者称师公，张五郎的雕像通常与其他傩戏神像一道，供奉在师公家中的香火坛上，因其“倒立”形象，被尊称为“翻坛倒立张五郎”，民间简称“翻坛五郎”。

册亨布依族傩戏“翻坛五郎”木雕像（左）供图：彭龙

张五郎“倒立”形象，民间传说的原因，毕竟不能让人信服。不过，在起源于秦汉时期的各种民间杂耍和杂技中，这种“倒立”的形象则并不鲜见。西汉著名文学家贾谊《新书·威不信》将这种“足反居上，首顾居下”的倒立形象，称之是“倒植之势也”。通过考古发掘，汉代出土文物中，“倒植”种类众多，既有独立表演，也有参与其他乐舞、百戏的表演。方式既有单手，也有双手。既有在案、酒樽、鼓等器物上的倒立，也有直接在地上表演倒立。既有男性表演者，也不乏歌舞女伎。如1972 年四川郫县新胜公社东汉砖室墓出土的石棺画像，一娇小双髻女伎，双手据于十二层叠案，表演反弓倒立。又如1969年山东济南市无影山南坡出土的一组西汉早期百戏俑，其中有三个陶俑双手据地倒立。再如1972年洛阳涧西区汉墓出土的彩绘三人倒立杂技俑陶樽，其中两人手撑樽沿，相背倒立。第三人在两人相交屈腿上，直臂倒立。

倒立女伎石棺画像四川郫县新胜公社东汉砖室墓出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