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专栏近期已发表了写蟋蟀的一篇文章《感时歌蟋蟀,促织动秋音》,但古往今来,最具诗意的蟋蟀歌吟,还是寒蛩鸣叫。“蛩”字也写作“蛬”,虽有蝗虫意项,但在古诗词里都指蟋蟀,“寒蛩”指向秋深冬初的蟋蟀则更是确定无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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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阅人此地知多少,虚白堂上蛩唧唧
唐代李郢《宿杭州虚白堂》诗云:
缺月斜明虚白堂,寒蛩唧唧树苍苍。
江风彻曙不得睡,二十五声秋点长。
这是一首倍受好评的名诗,“《唐语林》盛称此诗。”“二十五声秋点长”一句很是为人称道,《唐诗纪事》觉得“最为警绝”。而仔细琢磨,古人计时,分一夜为五更,分一更为五点,一夜统共有二十五点。诗人细数“二十五声秋点长”,则即惆怅难耐,辗转反侧,一夜无眠。而伴着无眠多情人的,正是那江风来袭,正是这寒蛩唧唧。
而历代文士们雅爱此诗,也与所歌咏的这一特定的地点“虚白堂”有关,实则是与曾活动于此“虚白堂”的唐人所认可的“诗仙”白居易相关。白居易曾在杭州任刺史,政绩惠民,为人称道,他的诗歌里直接写到“虚白堂”或“虚白亭”有九次之多。白居易后来还自称为“虚白亭中白舍人”,对虚白堂一直念念不忘。白居易《虚白堂》诗曰:“虚白堂前衙退后,更无一事到中心。移床就日檐间卧,卧咏闲诗侧枕琴。”《方舆胜览·临安府》记载说:“白居易诗,刻石堂上。”故而虚白堂上所刻石的白居易诗,或应即此篇《虚白堂》。就诗歌的潇洒闲适推测,此地甚得白居易喜爱,是他公务之余休闲身心、一览风光、诗酒琴棋之处。
据《唐才子传》《新唐书·艺文志》等,李郢曾家居杭州,以山水琴书自娱。他于唐宣宗大中十年(公元856)登进士第,入幕湖州、淮南、睦州、信州为从事,入朝为侍御史。李郢与贾岛、杜牧、李商隐、温庭筠、方干、鱼玄机等有诗歌往来。后李郢为越州从事,卒于任。结合其人生经历,李郢《宿杭州虚白堂》诗或当写于他考中进士之前居住于杭州之时,这应该是一首向前辈先贤白居易致敬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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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白居易出任杭州刺史后约二百七十年,宋哲宗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苏轼拜龙图阁学士、知杭州,曾自称“出处依稀似乐天(指白居易,白居易字乐天)”。后苏轼也写有两首诗自比白居易,并提及此虚白堂。苏轼《次韵钱穆父紫薇花二首》诗曰:
虚白堂前合抱花,秋风落日照横斜。
阅人此地知多少,物化无涯生有涯。
折得芳蕤两眼花,题诗相报字倾斜。
箧中尚有丝纶句,坐觉天光照海涯。
第一首苏轼注释说:“虚白堂前紫薇两株,俗云乐天所种。”第二首苏轼留有注解说:“乐天诗云:‘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上尝书此诗以赐轼。”
二百余年过往,虚白堂前白居易手植的紫薇花树都长到合抱粗了;而皇上宋哲宗手书的白居易诗歌“紫薇花对紫薇郎”,这是在赞许苏轼便是“当代白乐天”,苏轼珍藏身边。虚白堂啊虚白堂,此地阅人无限多,秋风落日紫薇花。
而说回到李郢《宿杭州虚白堂》诗,揣摩感悟,虚白堂长夜,听寒蛩唧唧,思慕白居易之为人。可谓:诗仙乐天已去矣,缺月斜明虚白堂。二十五声秋点长,寒蛩唧唧树苍苍。
隐隐约约,李郢的《宿杭州虚白堂》歌唱,大约四百年后,在宋末蒋捷的一首词里得到了细腻婉约的回响。蒋捷《声声慢·秋声》词云: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两相对照,蒋捷这首词里,也有“二十五点”更声,也有“诉愁到晓”,也有那“碎哝哝、多少蛩声”,这三处与李郢《宿杭州虚白堂》诗的抒情要点一一对应。当然,蒋捷这首词很是炫才使气,一连写了豆雨声、风声、更声、铃声、彩角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等种种秋声,连成“一片秋声”,简直让人叹为观止。当然,其中最让人觉得诉愁到晓的,或大概仍是那悲鸣的寒蛩。
二、寒蛩一夜绕床鸣,今宵为尔感平生
羁旅穷愁,寒蛩夜鸣,听者则又是另一番感受。唐代宗时“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耿湋《赋得寒蛩》诗曰:
尔谁造,鸣何早?趯趯连声遍阶草。
复与夜雨和,游人听堪老。
夜雨听寒蛩,忧愁加倍生啊。中唐张籍《冬夕》诗云:
寒蛩独罢织,湘雁犹能鸣。
月色当窗入,乡心半夜生。
不成高枕梦,复作绕阶行。
回首嗟飘泊,城头北斗横。
这是寒蛩声里的乡愁,飘泊无依,惘然若失。“寒蛩鸣不定。”又,“孤客睡不着,乱蛩鸣更多。”唐末郑谷《兴州江馆》诗曰:
向蜀还秦计未成,寒蛩一夜绕床鸣。
愁眠不稳孤灯尽,坐听嘉陵江水声。
“羁愁与离恨,为尔忽相并。”大约也是“只有蛩声似故园”,让人无限感慨无限愁。北宋贺铸《梦后闻蛩》诗云:“笼灯耿欲灭,枕下虫声切。底许事相关?煎人肠断绝。”贺铸自注曰:“丙寅九月京师赋。”表明这首小诗写于京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写作时间是宋哲宗元祐元年(公元1086年)九月。
北宋张耒《闻蛩二首》诗云:
晚风庭竹已秋声,初听空阶蛩夜鸣。
流落天涯聊自得,今宵为尔感平生。
二年江海转萍踪,白发苍颜换旧容。
新月窥帘风动竹,宣城今夜又闻蛩。
张耒这两首诗又有不同,“感平生”之说,明明是喟然一叹!张耒与黄庭坚、晁补之、秦观并称“苏门四学士”,或因苏轼直接荐举,元祐末年,张耒擢起居舍人。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哲宗亲政后,张耒以直龙图阁学士出知润州,未几,改宣州。至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张耒管勾明道宫;再下一年,张耒坐党籍落职,谪监黄州酒税。诗歌结尾点出“宣城今夜又闻蛩”,则此诗正是写于张耒宣城知州任上。而此际对于张耒等人而言,形势恶化,“江海转萍踪”却仍大为政敌仇视,“流落天涯”却复“今夜又闻蛩”,岂能不感叹哉。
虽然也说“人世如何无苦乐,一般蟋蟀两般愁”,但南宋杨万里则独出机杼,一语道破,饶有兴趣——寒蛩鸣叫,本自天性,其实仔细听来,蛩鸣声声,对于蛩而言,全是在自乐呐,哪有什么什么忧愁,只不过是听蛩鸣的人真的在发愁罢了。杨万里《蛩声》诗云:
诚斋老子一归休,最感蛩声五报秋。
细听蛩声元自乐,人愁却道是它愁。
杨万里号诚斋,诗歌前两句是说自己归田致仕退休五年了,五年来蛩鸣声声最能感发我的诗兴。后两句则大胆捅破了窗户纸——那啥,你杨万里这样抖机灵会没有朋友的你知道不——诗倒是写得真的好,平和自然,睿智活泼,像是个乐呵呵的老人在“逗你玩”。
三、昨夜寒蛩不住鸣,起来独自绕阶行
把寒蛩悲鸣、人生感慨、思乡情深、家国情怀融为一体的名作,首推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以《宋史》本传及《鄂国金佗稡编》《鄂国金佗续编》记载,岳飞(公元1103-1142年),字鹏举,相州汤阴(今河南汤阴)人。出身农家,少力学,尤好《左氏春秋》、孙吴兵法。宣和中应募从军,累迁至统制。建炎四年,率部袭击金军,收复建康有功,升通泰镇抚使兼知泰州。绍兴初,参与讨破李成、范汝为等,擢都统制,屯驻九江。所部军纪严明,英勇善战,时称“岳家军”。除江西、荆南鄂岳制置使。绍兴四年,收复襄阳,任清远军节度使、湖北路荆襄潭州制置使,驻鄂州。平杨幺,除宣抚副使,进驻襄阳,除宣抚使、招讨使。派兵深入伪齐境,收复洛阳西南州县。绍兴十年,大举北伐,克复蔡州、郑州、洛阳等地,大败兀术于郾城,进兵朱仙镇,欲渡黄河。而高宗、秦桧主和,一日以十二金牌促飞退兵。次年授枢密副使,夺其兵权。寻使万俟卨等诬飞,逮飞父子入狱。此年末,以“莫须有”之罪名被杀害,年三十九。孝宗时平反昭雪,改葬于西湖畔栖霞岭,追谥“武穆”。宁宗嘉泰四年(公元1204年)追封鄂王,追赠太师。宋理宗宝庆元年(公元1225年),改谥“忠武”。
来源:中国新闻网
岳飞蒙冤去世之后,杨万里有诗句说,“君不见岳飞功成不抽身,却道秦家丞相嗔。”陆游《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有云:“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宋末徐崧《绝命诗》有曰:“孔明未复中原鼎,鹏举空搴二帝旂。”
“神州北望知何处,父老犹能话岳飞。”南宋释行海《次徐相公韵十首·其八·岳飞》诗云:
战守京河不下鞍,臣图恢复不图官。
十年南渡客头白,万里北征戎胆寒。
叛桧班师金诏急,留飞赤子泪嗥乾。
可怜身死莫须有,从此王基未得宽。
“可怜身死莫须有”,《宋史·岳飞传》载曰:“(岳飞)狱之将上也,韩世忠不平,诣(秦)桧诘其实。桧曰:‘飞子(岳)云与张宪书虽不明,其事体莫须有。’”噫,如此“莫须有”,确属千古奇冤!
结合岳飞其人其事,来分析理解他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则会有更深体会。清代王奕清《历代词话》卷七引《古今词话》曰:“岳侯,忠孝人也。其《小重山》词,梦想旧山,悲凉悱恻之至。”但实则岳飞该词所写,还远不仅仅只是“梦想旧山”而已,其感情基调,也不仅仅只是“悲凉悱恻”而已。
岳飞《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词写寒蛩声声,惊醒了千里之外的家乡旧梦——而此际,家乡却实则早已沦陷,如此“旧山松竹老”,却遗恨“阻归程”!那么,何日才能收复中原,重返那不时入梦的昔日美好家园?可惜旷世英雄往往都是孤独的,“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唯有朦胧月,月下寒蛩鸣,心怀家国梦,独自绕阶行!所以,岳飞在词里看似淡淡写出的只是自己的甜美家园梦,但那却又是那惊心动魄的血泪斑斑的家国仇!因此,岳飞虽也唱“白首为功名”,但这“功名”显然早已远远超越自身个人的功名富贵、光宗耀祖,而是誓要击退强敌,恢复中原,重现大宋的荣光与辉煌。
不平则鸣,把这种家仇国恨写入诗词歌咏“蛩声唧唧”的,还有明末清初的黄永。黄永《满江红·秋蛩》词曰:
秋矣悲夫,忽到处、蛩声唧唧。如助我、小窗愁思,一何凄切。几度搅回庄叟梦,无端擅踞相如壁。自三更拥被、五更来,无休歇。
岂无故,长饶舌。纵有恨,和谁说?但漫空月影,桂香飘屑。属国羁臣南望泪,左徒弟子伤心日。问人间、多少不平鸣,君其一。
上阕之“庄叟梦”“相如壁”,用庄周梦蝶、司马相如家徒四壁典故。下阕中“属国羁臣南望泪”一语,用“南冠楚囚”即“我囚向楚”典故,暗示自己若亡国之臣。而自称“左徒弟子”,是说自己是追随屈原的忠诚志士,“左徒”指屈原。《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云:“屈原者,名平,楚之同姓也,为楚怀王左徒。”
来源:中国新闻网
黄永字云孙,号艾庵。江苏武进人。他是顺治十年(公元1653年)进士,官刑部员外郎。后罢官家居,发奋读书,至老不倦。工诗词,与同邑董以宁、邹抵漠、陈维格有“毗陵四子”之称,著有《溪南词》。
黄永非常崇拜敬仰岳飞岳武穆,他的《溪南词》里留有一首亲自拜谒岳飞庙的词作。黄永《卜算子·汤阴谒岳武穆庙》词云:
身在尚无家,身死家何地?纵使游魂遍九州,不向汤阴住。
有恨化为云,无泪飞成雨。若变啼鹃何处归?赵氏孤儿处。
黄永是“懂”岳飞的!英雄岳飞生前未能收复家乡,死后难道愿意魂归故地?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噫,岳武穆的英灵,一定不忍安然住在家乡汤阴!词作下片用“赵氏孤儿”典故,而“赵氏孤儿”故事的核心,在本词里的用意,其实并不在于赵氏孤儿终于为赵家报仇雪恨,而更在于赵氏孤儿存续赵家血脉,终于光复赵家,其后建立赵国——但就本词理解,黄永如此强调“赵氏孤儿处”,也十分巧妙,因为从字面意思上看,宋王朝的皇室正是真姓赵的,那么,赵宋皇家的最后血脉就是“赵氏孤儿”。如此一来,全词便是在强调,岳飞的英灵,也一定如杜鹃啼血心不悔,护佑赵家“圣上”到永远。
那么,黄永为什么如此敬慕岳飞岳武穆,并如此挂念“赵氏孤儿”亦或“朱氏孤儿”呢?
黄永生活的年代,公元1644年至1662年,南明王朝在中国南方存续长达18年之久。对于当时北方的士人来说,他们没有我们今天全知的视角,加之各种信息的传递又不及时又不准确,这就极有可能使得如黄永等知识群体对于南明王朝的抵抗,对于大明王朝的复兴抱有很高的期待。结合这些因素分析,则黄永《满江红·秋蛩》词当然不仅仅是一首咏物词,所抒发的也不仅仅是个人的哀怨,而是饱含了对于大明王朝的忠诚与深情。
“岂无故,长饶舌。”噫,黄永在苦闷地感叹,“纵有恨,和谁说?”如此情态,正与岳飞“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遥遥呼应,二者的孤独与忠诚一样地打动心弦、感人至深。
露草亦已冷,寒蛩独无依。掩卷叹息,南篱寒蛩吟,确属最具诗意的蟋蟀歌唱……寒蛩夜坐声,心与境俱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