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自1936年与女友陆菊如分别后,陈希文到延安已是几年了,没有得到一丝关于她的消息。陈希文已年近不惑,不时有人来为他牵线做媒。但陈希文一概婉拒了。他心里总在期待着,既然定过情,就该非她莫娶!陈希文仿佛有一种信念,她会在某一天,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然而,这又是毫无可能的事。且不说关山阻隔,音讯渺然;就算彼此联系上了,一个在国统区或是沦陷区,一个在延安,又缘何得以相逢!
陈希文校长(1903-1994)
当年的延安,已被包围得铁桶似的,外面的人,插上翅膀也飞不进来!陈希文便只有把心中的思念倾诉于诗行。
女友呢,她确实还在人世间漂泊。她得不到陈希文的一点儿消息。在一次轰炸中,城里的老家被炸成了一堆瓦砾。日寇又进行清乡扫荡,她在家乡实在呆不下去了。
正在这时,她收到了老同学、同事马勤如的信,称闻陈希文在前方牺牲了!
她泪如泉涌,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噩耗,可又没法证明他还活在世上。心里压上了沉沉的包袱。
父亲给了她一笔路费,让她带着弟妹逃难。他们从上海乘船到河内,从河内乘小火车到昆明,在昆明又乘汽车到了贵阳,住在贵阳的表兄王嘉琨家里。
那时,当年在广西国民基础教育研究院的导师黄齐生也在贵阳。陆菊如在贵州省图书馆馆长沈子英的带领下,去拜谒了黄先生。黄先生知道她和陈希文的关系,急切地问起这事,她只有黯然神伤。
黄齐生
等到弟妹分别考进了贵州的浙江大学和湘雅医学院,她又只身去到重庆。几经周折,经熟人介绍,在中央造币厂当了会计。那时候,一个青年女子要在社会上立身行事,谈何容易!她已经年过而立,不断有人给她说媒,可她心里还在期待着生死未卜的恋人,所以无动于衷。
适逢从前的导师雷沛鸿来重庆开会,她得知消息,立即赶去看望他,并把心中的疑虑和苦闷对他倾诉了。雷先生当即表示:“我带你去见八路军办事处的叶剑英先生!他和陈希文都是梅县人,兴许能知道他的消息。”
在重庆,她只是求职谋生,从来不曾接触过进步人士。她半信半疑,却又满怀希望地跟着雷沛鸿,去到了重庆八路军办事处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叶剑英很亲切地接见了他们,并告诉她:“1939年延安被炸死的是陈学文,不是陈希文!”她喜出望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道谢着。可走出了八办,回到家里细细一想,又依然不能相信这是真事。她想,叶剑英身居要职;陈希文只是十多年前当过他部下的一名士兵,他们并不熟识。叶剑英先生又怎么能对他了解得这么清楚?她又懊悔当时怎么没能问得更详尽一些,也没能问一问陈希文的确切地址!然而已经不可能倒回去再问了!她真恨自己,机会就这么白白放过了!如今,她既不相信陈希文牺牲了,又不能相信他还活在世上,心里愈更不得安宁。
这天,她走过一家书店,看见店门口张贴着《新华日报》。她驻足随便浏览一下,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眼帘——梁金生!他现在是延安光华制药厂的厂长!她在广西曾和梁金生同事,知道梁金生和陈希文的亲密关系。她心怦怦地跳得好急!她怕通过邮局不能与解放区通邮,便走进店里去问:“先生,我有一封信,想寄到延安去。你们能帮助寄吗?”
“能寄!信带来了吗?”
“还没有,我马上回去写!”
“小姐,写好了,拿来就是,我们一定负责给您寄到。”
书店伙计的热情回答,使她兴奋极了。回去马上铺开纸笔,给小哥梁金生写了封信。
信寄出后,她便天天盼着回音。
一个多月过去了。有一天,她突然收到一封落款为肤施的信函(当时延安也叫肤施)。一看字迹,她欣喜得热泪直涌,这是陈希文的笔迹!阔别七年了!两千五百多个日日夜夜,昼思梦想的他,确实还活着,还在延安!
延安老街 图片来源:陕西文史村史
她捧着这封珍贵的信函,小心翼翼地拆开,里面却是三页五言诗:
寄勉久别的菊
天涯一孤鸥,江南丽菊英,雷祠不期会,两心窃相怜。
津头白首约,光华红齿盟,山倒水流断,志比金石坚。
岂料邕江别,冉冉竟十年。战火连天起,何日重相见?
犹忆西江水,共浮碧波间。尚记津头月,独照凡床沿。
夜半常警醒,疑风来催眠。往事不堪提,历历在眼前。
光华离恨梦,双飞入云间,何事各成佛?遗憾到今天。
平南村色好,买棹游西园,花荫随坐卧,偷得半日闲。
北行将有期,约赴南楼宴,未饮心已醉,凝睇依郎肩。
家书频频催,归心急如箭。亲送下江舟,忍泪别君前。
皆因贫谋食,南北各一天。正筹百年计,寇入化云烟。
海粤齐遭劫,鸥菊各流散。今幸音重续,又远隔关山。
忆昔隔厢望,款曲从未间。手册频相递,传语亿万千。
现道多艰阻,情长难尽宣。平安凭谁报?莫惜陶菊笺。
晓来偶梳头,白发落几根。日月去且来,少颜不复还。
人生逝如斯,世路复多艰。私幸何足恋,唯有报国先。
愿君切记取,怀抱务高远。倍惜金玉躯,祝菊常安健。
赢得明镜在,犹可照故颜。缘过苟有期,虽老乐于仙。
长岁苦相思,悒郁何以遣?北心常南向,寄此以共勉。
1941年8月15日始作。
1943年5月21日重改写。
拟答菊4月来书。
延河 摄于1943年冬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她捧着远方来鸿,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几年前他们相识相处相交相恋的经历一一涌到眼前,这72行诗,360个字,真是一字千金!她一字一句地深悟着,努力掘出每一个字里深藏的真情,直到这首诗已烂熟于心。
她多么想知道他这些年来的生活,知道他所经历的一切!诗中言“私幸何足恋,唯有报国先。”那么,这些年来,他为“报国”都做了些什么?每一点喜悦和忧愁。她都想同他分享!可信中除了诗行,一句别的话也没有,这又是为了什么?她不是诗人,她没法仅仅靠诗行排解忧思。
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还通过好几封信,但陈希文信中却避而不言自己的生活,这给她留下了更大的谜。
对他的思念,像大海的潮,汹涌澎湃。但既然他的来信只那么寥寥数语,自己又何尝能在信中对他倾诉什么?
可有一位她和陈希文共同敬重的老人,一直在心里关注着他们的爱恋。这位老人,就是黄齐生。这时候,他也到了重庆。有一天,他突然登门,带来一个仿佛从天而降的消息:
“几天后有汽车要去延安,你去吗?”
这个消息实在太意外了!去延安?延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她只知道恋人陈希文,却一点也不懂得延安。
“我……还有弟弟、妹妹在上学,我每个月拿一百多元薪水,要供给他们,如果我走了……”
“不要犹豫了!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失去这次机会,你会抱憾终身的!”
她无依无靠,是一位长期独立谋生的女子,便出自本能地问道:
“我去到那边,能做点什么事呢?”
“你能做事的!我们共过事,我还不了解你吗?”
“我……我去!我决定去!黄先生,太感谢您了!”
“你既然决定了,我就先带你到我的外甥王若飞家里去和他们见上一面。这次去延安,是搭乘他们的车。”
两天后,黄齐生带她去了王若飞家里,见过了他的母亲和姐姐,她们都很乐意带上这位文静的姑娘。
王若飞 黄齐生(坐)及家人 孟威供图
同去的都是延安一些领导干部的亲属,路上若遇见国民党的关卡盘查,他们都能说出自己去延安是探访什么人。而她却什么也不是。八办的同志便给她出了个主意。因她和陆定一同姓,又都是江苏人,让她将姓名改为陆仁真,万一敌人盘查,就说是陆定一同志的亲属。不过,此前她一点儿也不知道陆定一是谁。她填表时,就郑重地填上了陆仁真,以后,终身沿用了这个名字。
填好表,经过了王若飞同志特批,让她随车去延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形势紧张,延安的妇女家属都在开始撤离了。要没有黄先生和王若飞的鼎力相助,她是决不可能去延安的。
行李要尽量精简,她就只提了一只小箱子。
出发那天,是1944年元月4日,前面是一辆小汽车。她们乘坐的是大卡车。卡车上的十多个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生性腼腆,羞于开口,一句话也没和人说过。
一路上,寒风刺骨,她冻得索索发抖,但心里热乎乎的。坐了几天汽车之后,中间又换乘过一段火车。在火车上,才有人问起她上延安去做什么。她却答不上来,心里只想着去会见心上人!这又怎么好对人说呢?她窘得满面通红。
陈希文此前却一点儿也不知道她的消息,更万想不到她已经在驰往延安的旅途上。直到元月19日下午,她乘坐的卡车已经开到了延安杨家岭,有人带信来让陈希文去接女朋友的时候,他真不敢相信!他日夜思念着她,只有梦里相逢,却一点儿也没想到这梦境此刻会变成了现实!他还呆愣着,李颉伯催他赶紧上马,他们一道骑马去到杨家岭的招待所。
就是她!陈希文从一群人中,一眼就认出了阔别十载的她,她还是那么清秀,身穿一件旗袍。在1944年的延安,这种装扮早已绝迹了。
而陆仁真却四顾茫然,一个个看过去,没能认出陈希文。当年他们在广西同事的时候,平日里,陈希文是西装革履;军训时,陈希文当队长,穿着浅灰布的中山装,还打着绑腿,英俊潇洒。而眼前的这些中年人,却没有谁像当年的陈希文!
还是李颉伯迎了上去说道:“认不出来了?他就是你的朋友陈希文!”
哦!是他!十年的岁月沧桑,他老了,他吃了多少苦啊!看上去,他已经是一名道地的陕北汉子了!
然而,那时候的人,在人前都特别含蓄,各自压抑着心中如火的热情。当着李颉伯的面,他们只像一般老朋友那样,叙开了别后的生活。
到了只剩下他们两人的时候,陆仁真才道出了心中的疑窦:“你,怎么就写一首诗呢?”
“那首诗,我在心里写了多少年!”
“我多想知道你的一切啊!可是你的信,就那么几个字……”
“我在延安,你在重庆,两重天地呀!要是信落入了敌手,你也许会被加上‘通共’的罪名;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哦!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我当时多想给你写封长信呀!可是,想了又想,还是什么也不能写……”
“我懂了,明白了……”
当晚,延安的同志们扭秧歌,为他们这两车人的到来举行了热情的欢迎晚会。她完全为这新生活陶醉了。
第二天,她上山去看了陈希文的窑洞。他只有一只破木箱和一床烂棉被,别的一无所有。她来之前,听说延安很苦,可没想到,会这么苦。但她沉浸在相逢的欣喜中,什么也没说。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陈希文看出了她的心思:“你觉得这里的生活苦吗?”
“嗯,是的。不过,我喜欢……”
“真正最苦的时候是1939、1940年,边区被封锁了,吃的穿的,什么都缺!和那时候相比,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延安边区政府各办公厅旧址 摄于1951年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我既然来了,就不怕吃苦的!只要我们在一起……”
这个喜讯轰动了职委会。职委会的同志们,热心地操办起这台大喜事来了。
职委会准备了一张双人床,还送给他们一堆做被子的棉花和新布做的被里被面。两位女同志,把那棉花一小块一小块地铺起来,做成了棉絮,又一针一线地钉成被子。弟弟送的缎子被面,她觉得太不合时宜,也就没好意思拿出来。她们还帮她把旗袍改成了短装。而陆仁真自己,连一根针线也没带来。
在大后方重庆,人与人之间各不相干,甚至冷若冰霜;而延安呢,人与人之间热情似火。这对陆仁真来说,太新鲜了!
职委会的书记邓发笑着说:“你们就在大年三十办喜事吧!除夕结婚比蜜甜哩!”喜期就这么定了,定在1944年2月2日。
同志们又帮着在一间窑洞里布置新房,墙上贴了当年陈希文寄陆仁真的五言诗,著名漫画家张谔给画了一张花卉图。还买来两支大红蜡烛。
陆仁真回忆说,就在结婚那天,还有个不知情的同志来给陈希文介绍女朋友哩!
黄齐生先生和黄老太太都来参加婚礼,并当了主婚人。黄老先生精瘦个子,长髯飘飘,声音宏亮,说话风趣,祝贺他们相恋十年、阔别八年而重逢于延安,这真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杨家岭的大食堂为他们置备了一桌菜,有油有肉,这就是当时的美味佳肴了。不过没有酒。陈希文在延安十来年,从没喝过一次酒。
婚后,陆仁真被安排到中央办公厅行政处做会计。虽然他们的单位都在杨家岭,一个山上一个山下,相隔不过300米,吃的饭都是一个大食堂做的。但按当时不成文的规矩,他们平日里都住在各自的单位上,只有星期六星期日,陆仁真才回到山上的“新房”里来。
延安杨家岭中共中央办公厅 摄于1943年 图片来源:抗战图书馆
这一天,周恩来从大后方回来,要在杨家岭大礼堂作时事报告。职委会的女同志小杜便拉了陆仁真,早早地在前排占了位子。这是她来延安后第一次听报告。大礼堂里一千多人挤得满满当当的。
周恩来同志的报告很精彩,条理清晰而富于鼓动性。陆仁真听得入迷,只想把那些极新鲜的道理全部化入脑子里。周恩来也许是觉得陆仁真的衣着与其他人有些不一样吧,突然对她提问有关时局的问题。陆仁真面孔血红,不知所措,一个字也答不上来。看她这窘态,小杜急忙向周恩来解释:“她刚从大后方来,还不懂。”
周恩来笑了,勉励她好好学习。从那时起,她下决心要从头学习革命道理。于是,此后每个星期六上山回家,陈希文便作了她的教员,教她从头学习马列主义理论。她仿佛进了“周末党校”。
婚后,他们每月都去看望住在延安交际处的黄齐生先生。有一天,恰巧在黄先生家里碰到一名摄影记者,黄先生让那位记者给他们拍一张合影照。
照片上,他们都已是中年人。陈希文42岁,陆仁真37岁了。两人都戴着军帽,穿棉制服,面带微笑。陆仁真齐耳短发,戴了一条毛线围巾,腰上没有皮带,而是用一根布条扎住。他们站在一条山沟里,山上有电线杆子,上面牵着孤零零的一根电线。
这是陈希文在延安十多年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也可算得是他们的“结婚照”吧!可惜,这张照片如今已不知所踪。(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