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继续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家庭是以血缘为标记的,而在1964那个无事不翻新的特殊年份,在贵阳市郊乌当坝后所村那片罕见的坝子上,倏然冒出了一个新“家庭”。说他们是一家 ,却都是同辈人,十几岁的娃娃。说不是家呢,他们都在一口锅里吃饭,一间房里入眠。
这乃“知青之家”。当年曾经有九位知青,在一间30来个平方米的屋子里,塞进了9张床。他们精神抖擞地来了,将青春韶华,一页页地翻过了7年,这7年里,有多少酸甜苦辣!
2004年后所大队知青下乡40周年纪念,在花溪留影。左起第一排王立志,刘汉兴,游开诚,张蕴瑜,万廷敏;第二排左起郭家强,王醇,尚筑安,陈世平
那里多少年前就被“工业化”了,寻觅不到一丝当年的踪影,也没人能留下那时的影像。
老知青们迎着阳光雨露、风霜冰凌,缓缓迈向生命的尽头。地久寨这个知青之家的一位成员王立志,在与癌魔拼斗了数月后,没能熬出下乡后的整整一个甲子,就差那么一天,在2024年的三十夜,仙逝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王立志那处变不惊、坚韧顽强的生命步履,怎么这样急急匆匆呢?你在追赶什么,还是什么在追赶你?我真是想不开啊!
1966年王立志在乌当地久寨挑水河边留影
王立志是我最熟悉和敬重的知青朋友。1964年在贵阳六中高中毕业,他依据自己的成绩,填了外地和本地共4个志愿。第一志愿是清华。但他得知了这年的录取标准并不以分数为标准后,绝望了。
事情果真那样,班主任锲而不舍地惦记着他,一次又一次来家里说服动员下乡。他抵牾过,也躲避过……但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你要活下来,找不到第二条路。他只得赤身而去了后所寨,没要家里的一分钱。
到了乡下,他更明白了——他们9个人中,有6个是“出身成分偏高”。
1994年,后所大队知青在陈世平家留影。
有时候,思想能解开心中的结,有时候却是必须摒弃思想,才能活得“正常”。思想会把纯真的你,引向魔境。他在乡下渐渐习惯了做而不想,慢慢就不想自通了。自己去参加高考本来就是没有意义的。
干农活吧,使劲干,抢工分,挣饭吃。干农活是什么滋味?要在一天中将同一个动作重复成千上万遍,让你疑心人人都要成为机器。那么,自己就要习惯这个,习惯于既不高兴也不气馁,平和地与这片土地相处。于是,他什么都想学:犁田、插秧、割谷、挖煤、看碾房,丈量土地、进城挑粪,拉板车……
这些活儿在他眼里,都可用谋生二字来看待。他是一种特立独行的存在,他不知也不想自己是这片土地的主人还是奴仆。
他要用自己的一双手,学一种手艺,能够活在世上。
我读过好些描写知青生活的文字,有的激情满怀,有的故事曲折,有的透露出一种戾气。但如此种种,似乎还没有触及王立志这样平白自在的灵魂,没有进入他那种干活时什么也不想的境地。
王立志有一位挚友郭,郭是贵阳六中高中毕业后,放弃高考,自愿下乡,狂热追求革命事业的理想主义者。他的行李,就是一大堆书籍。
1995年后所大队地久寨田间留影。左起李海燕,毛敬忠,张蕴瑜,王醇,郭家强
一天,贫协组长上门来盘问:你天天吼的“乌鸦吃罐罐饭”,是哪样意思嘛?“乌鸦吃罐罐饭”人吃什么?原来,郭是在高声朗诵俄语诗。组长想不明白。
郭的这些时间,是在消磨别人无意中放过的光阴。按说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可以不做。只是,你做一些事,别人会不理解你,别人做有些事,你也会不理解别人。这种理解,需要还是不需要呢?
王立志还有一个密友醇。醇是因父亲是右派而高考落榜。他干活每天一身汗水泥水,而工效却赶不上一位老妪。他的爱好是,每日收工后面对数字和符号,倒腾来又倒腾去,那就是他孜孜以求的数学。人们都歇息了,大树上辛勤的猫头鹰看不过去,咕咕叫两声,提醒他该睡觉了。
他们二位让王立志艳羡。自己能不能像郭和醇那样,有一个爱好呢?这爱好可以小得如同蚁巢,没人在意;却又是一个广阔的心灵空间,它能让自己晃动不安的灵魂有个稳稳的安放之处。
1998年地久寨知青在陈世平家留影。左起王立志,郭家强,陈世平,王醇,尚筑安,刘汉兴
1994年后所大队女知青在地久寨留影。左起寿庆霞,蔡圣慧,张蕴瑜,游开诚,王耘,谭绍芳
在文学艺术的云霞中遨游着,他发现,音乐早早地就在召唤自己了!他与音乐一拍即合。从那时起,他将灵魂赋予了音乐。他悄悄阅读着借来的两套书《现代乐器学》《交响音乐配器法》,构筑自己的“音乐防空洞”。
后来,因知青住房太拥挤,郭先提出自己搬到一幢空置的“小洋房”去住,那是解放初期为迎接“苏联老大哥”参观,由一家工厂前来修建的。陆续又有醇、王立志等4人搬去,这个知青之家就一分为二了。
1966年去磨盘山军垦农场的东风公社知青在后所留影
郭是一颗奇异的种子,撒到哪儿,有水就发一簇簇壮芽,没水呢,也能冒些个芽尖儿。既然这里的名分是“俱乐部”,就让社员们“俱乐”起来吧!郭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农民俱乐部,红红火火四处演唱,贵阳市广播电台还邀请俱乐部人,到电台去录了音播放。
郭是大队支书的“诸葛亮”。一天,支书找到郭,给他看了一封盖着公章的信函,找郭帮忙解读。原来,是权威的专业刊物《数学通报》,拟发表醇投去的一篇文章:《用三角形相似关系导出一些曲线的直角坐标方程》,需要大队党支部的政审合格公函。这篇文章的题目,就像一个绕口令。
郭对支书说,这是大好事啊。支书就让郭写一个回函,去找大队会计盖章。谁知,会计说,醇这是白专道路,说什么也不给盖章。乞求是懦弱而无用的。那个时代的一些人,常常会将荒诞错以为是真理,虔诚地捍卫“真理”。
这样大好的机会就眼睁睁地失去了?
郭第二天失踪了。后来有人传说,郭被公安局抓了!原来,郭进城去刻一枚“洛湾人民公社后所大队社会主义俱乐部”的公章。这事被革命警惕性特高的刊刻社人员质疑报警,公安局当即向洛湾公社查询,公社告知确有其人其俱乐部。于是,刊刻社给郭刻了章。
郭后来悄悄告诉王立志,因为用了盖上这枚公章的政审回复,醇的文章发在了《数学通报》1966年第4期上,并特地标明了醇的知青身份。
如没有郭那一切要成全朋友的学术追求的高贵灵魂,没有郭的智慧,醇的文章就石沉大海,他也就难以“起坎”(回城工作)了!当年政审这个拦路虎,吞噬了多少学术才俊啊!王立志本人也曾遭遇过,后文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