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考场,身上捆绑的千条线万道索瞬间迸散。祝贺莘莘学子,迈越关山又一重,成为一颗自由欢乐的星辰。
蓝天骄阳、冉冉行云、翱翔的鹰、还有喵星小伙伴,此刻只注目你们,联袂额手相庆。
学子回眸母校,潇洒一别。而那一刻,校园的喜与悲、欢歌与咏叹、诗与远方的童话,代代传承的民谣,铺天盖地涌来,拽回了你的记忆……
这里,我们特邀了多位文化名人,用文字、图片、音频、视频与读者共享其千差万别、个性化的《毕业“季”忆》。
上世纪1965年5月,我正在中学接受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的教育。放学回家,三姨拿出一张盖有公章的介绍信说,明天你就可以进工厂,就是工人阶级了。她接着说上周唐老师来家访时说了,第一批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名单就有我。看着那张盖有公章的介绍信的空白处,另一个人名字后面填写着我的名字,无语。我不得不折服毕业于辅成法学院的三姨的生活智慧,她把我搁在去工厂的介绍信中,使我逃过了下乡的境遇,我那时认为她就是我们全家的操盘手。
第二天,我和介绍信上排在我名字前面,比我年长十多岁叫王珍美的女人,一同去了城东打鱼寨的页岩砖厂上班了。
从此,我叫她王姐。王姐个子高大,胖乎乎的,皮肤黝黑。我和王姐其实是带着不同的“印记”进了页岩砖厂。王姐根正苗红,在老家威宁就入了团。她分到食堂,虽不识几个字,但她很快就能熟练区分饭菜票、加餐票。我“成分高”分去做普工。那是个由于前期对页岩资源储藏量勘测失误,没生产出一块红砖就下马的工厂。
杨弘先生(前排的女孩)
砖厂里安装、修理设备的机修工最为荣耀,尽管只安装些极为简单诸如传送带之类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的设备,当时也是令许多人仰慕的工种,叫机修工。我是普工,每天都按班组长的安排干一些建厂中的杂活儿。下班后到食堂打饭时,我们都按自己的经验,选择打菜的掌勺人手不随意抖动的窗口。打菜的师傅们总是先将头伸出小窗口看看排队的人,先“刷刷脸”,面对不同的面孔,他们会巧妙地颠一下勺,再魔术般地一抖手,菜和肉便神奇地分流。
王姐打菜从不“刷脸”且勺平手稳,她公平地善待每一个人。当年在食堂上班可是美差,他们吃饭管饱,每个月还可退四个星期天的粮票,很遭人妒嫉。常有些饭票不够吃的人开饭前敲着饭盒,在窗口游荡,不时将头伸进窗口,嗲声大喊王——姐,待她转身应声时,窗外又嗲声道,看看你那腰身哦!显然是戏谑她在食堂吃“肥”了。只见她手持炒菜长铲,灵活地转动着肥硕的肢体扬高嗓门:我思想不好,可以改造,腰身是爹妈给的……她快人快语,正直不阿奠定了我心中最初的工人阶级形象。
王姐
有一次周六我没赶上厂里的交通车,王姐在食堂盘点饭票也晚了。见我就说,咱们一起“长征”吧!十多公里的路,我们同行。这次我才知道她有两个儿子,她爱人和她是同乡,参加过抗美援朝,转业后在街道办事处当主任。
一年后,我的同学们几乎全都下乡了,而我每个月能挣29.5元的工资,常有同学到厂里来玩儿,顺便蹭饭。王姐看我饭票不多时,就教我晚点去打饭,说当天卖不完的饭菜,为了避免变质最后可以少收些饭菜票。
不久,厂里给机修工们每人发了一套劳动布工作服,普工只发一条背带裤,很多女生都不愿穿,我却美美地穿着直到洗得发白。那条背带裤足以显摆我是工人,是在同龄人中没有下过乡进了工厂的工人。墙上的标语分明写着: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也许我潜意识里的自恋便扭曲地滋生于那时。
杨弘先生16岁进厂照
一次,我在打扫刚安装好的设备车间的卫生时,侧身一退,连同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铁栏杆一同倾出,从三楼跌至二楼,当场昏厥。醒来时已躺在省医脑外科的病床上。王姐来医院看我时,第一次见到我妈和我三姨,王姐当着我妈和三姨的面夸我爱学习,说我能干。她们走后王姐又对我说,你妈和三姨可是有大文化的人,懂道理。后来想起,那便是我社会生活第一阶段中,她向我诠释的与人交往中的沟通协调。
杨弘先生16岁进厂照
出院后不久,我借了革委会的单车进城,谁料刚出厂门100米下坡时,人冲出把手摔了下来,车的前叉摔断了。革委会要我赔付90元钱。90元,天啦,那可是我三个月的工资。无助的我第一时间找到了王姐,王姐带我去革委会,她说是前叉断了我摔下来,又不是我摔下来扯断了前叉。经她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反正最后只赔了20元钱。至今想起这规则和潜规则都没有边界的荒唐年代,混淆概念的申辩竟是一种生存能力,我感到王姐是我的天。
每周日下午,我要到河滨公园附近坐交通车回厂,王姐家正好在等车点附近,王姐总让我先到她家再一起去坐车。在她家洗得发白的矮凳一坐下,她便拿出一个簸箕放在水泥地上,顺手拎出一个大袋子,提起底部,哗啦啦倒出好多核桃,说是威宁老家带来的,要我多吃一些。她家的核桃、梨子、荞酥,在那个年代构成了我对威宁美食的所有想象。王姐指着我穿的三寸布票一尺的印花布衫对厂里人说,小杨弘穿衣服就是好看……在我最初的虚荣心得到满足的同时,王姐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保护我欣赏我的人,这足以让“成分高”的我感到温暖,久久的温暖。
河滨公园中的游船 图片来源:贵阳改哥博客
不久,页岩砖厂下马了,我被分到花溪砖厂,从此,没有了王姐的指点,我独自经历着所面临的一切。艰苦岁月中我们共同经历的苦和乐深深地影响着我,王姐的点点滴滴早已印在我心里。多年后王姐向我谈起她对儿女婚事、孙辈学业、社会痼疾以及改革开放后“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政策,她均能用自己的视角,谈自己的领悟。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完全活了个“自己”。
到花溪砖厂后我被调到子弟学校教书。后来,我考学、读书,在那些我一直在不断寻求新的开始的日子里,每次挪动我都会告诉王姐,照例会得到她真诚的夸奖祝福。我结婚生女后,每年春节都带着孩子去给王姐拜年。
几十年来,我们一直在倾听对方的故事,一直听得懂对方的故事。
2011年正月十九,我照例去给王姐拜年,还教她不要用化纤面料的床单,教她注意保养自己,我还送了一床双猫牌纯棉床单给她。
5月15日下午,突然接到电话说王姐走了,无语,泪水倾盆。赶到殡仪馆,一张笑容满面的照片背后躺着静静的她。
四十七年前,因为三姨的“操办”我搭在根正苗红的王姐的介绍信后面逃脱了上山下乡。一个下到孟关的同学写信告诉我,生产队分给她两分自留地,她想用一分来种鸡冠花,一分来种玫瑰花,是天真到完全不自知?是生活再苦也要笑?哭着笑?进厂也罢,下乡也罢,我们被颠来倒去的现实摔打着。过早离开了有围墙的学校,母校何所依!
杨弘先生的画作
时代大潮把我们砸到谷底,唯有默默地学习,经历生活中的各种艰辛和美好,犹如不择土地的种子向阳而生。
我们那代人,早早就离开了学校,但我们依然能在读书中去体会生活这个充满酸甜苦辣的学校,我们会遇见王姐、张姐、李姐……她们就像人生的导师一样,鼓励我们、温暖我们,她们教过我们狡黠地面对生活,也教会我们乐观地面对生活,更教会我们善待生活。
杨弘先生的画作
如今,曾座落在贵阳城东的页岩砖厂犹如页岩本身已风化了。
每年春天,我都会去宝福山看王姐,在她的墓前放上一束鲜花,往日里赤诚的王珍美大姐挥之不去,王姐真美!
图片制作:张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