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群看起来几乎与写作无关的女性。她们大多中年,从农村来到城市,住进不属于自己的家里,做着家务、照顾幼儿或老人。作为家政工,她们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时间也几乎全都交给了别人。
当这样的一群女性拿起笔,她们首先会写什么?出乎意料的是,她们在赞叹生活的美好。看似辛苦、艰难谋生的生活,是她们获取收入、拥有较为独立生活和身份的难得方式。
但真正的写作不能停留于此,它还关乎你如何去看待自身以及自身所遭遇的一切,你要去写出生活里更丰富但也更复杂的面貌。艺术家静远给她们上过写作课,除了告诉她们「每个人都可以写作」之外,她还说,写作的实质是「我需要面对自己,需要面对现实」。
谁在写?
女性,40-55岁,在老家下了岗,当地的妇联带她们做家政工。这份工作,对她们来说特别厉害,因为会带来自由、独立。看起来,有一些问题可以解决,她们就可以稍微地改变一点命运。
为什么写?
1、为了能够表达一些平时没有机会表达的感情,比如:工作环境的枯燥,遇到了不公平,在异地的难以适应,对老家一方面思念另一方面想摆脱的感受……2、写作的冲动,执着地想把自己的故事在人间留一笔。这是她从周围划清自我重要的方式。
写什么?
写美的,生活看起来就美一点了,这是她们写作时真实的心理活动,也是一种乐观精神。这些家政工女性都是咬着牙说我要让儿子读完书,结完婚;或者我婆婆病了,或者我老公病了……她们都是靠着这股气,说给自己听,她们是可敬的。其实,她们的写作还可以面对现实,可以更深地观察周围和自己。
「写母亲」是静远在2017年开始的一个项目,一开始是朋友之间的讨论集,后来范围逐渐扩大,有公务员、高中老师的加入,但还是局限于城市中产。到第五季,她希望范围能够真正地扩大到原本不了解的人的领域,她希望能够看到更多人真实的东西。她向认识的几位家政女工约稿并协助她们完成写作,这些文章后来集结成了一本书,叫做《住在亲情里的疫情》。
书里第三章叫《雁子的脚印》,作者雁子是生活在深圳的一位女工。静远和她约稿,一开始她交给静远一首诗,表达的是深圳我多么爱你。静远觉得那首诗只能反映一个面——她特别想留下来,她特别眷恋这个地方。但静远了解到,当时雁子正因为孩子在深圳上学的事情左右为难。
静远问她,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深圳?是不是可以从自己和深圳的一些实际关系开始写起?她回去尝试了一下,跟静远说,她必须从她的童年开始写,从她的村子开始写。当她开始思考「如果我要写什么,那我必须从什么谈起」的时候,写作就真的在她身上发生了。因为写作和她的生命经验开始产生了联系。
雁子在遇到一些令她疑惑、不服的说法的时候,会找静远聊天,静远告诉她,先不要想怎么把它写成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你就说你当时感觉什么,一二三四聊出来,再去组织成一个东西。
雁子说自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写作对她而言,除了技巧上的问题,还有很难的心理过程,她常常觉得自己不能胜任。有几次,遇到困难,她开始否定自己写的一切。静远每天都会收到这样的信息,老师,我写不下去,我写不了,你是不是在假装鼓励我,我写的难道不就是流水账么……
静远会不断地告诉她,没有问题,你可以的,很多问题在哪怕擅长写作的人那里也是常见的,想写什么都可以,你先写出来。
一开始和家政女工接触的时候,静远和她们相处随意,当静远跟她们说要给她们出书时,她们突然非常惶恐,再也不敢提这个话题。后来静远才知道,有的女工小时候画画被老师揪耳朵,工作之后,在流水线上经常会被骂蠢,这就是她的经验。她觉得要是写了,画了,肯定会有不好的地方,还要被骂。
这件事连接起她整个的情感反应,不止是不自信,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情感过程,她们很害怕你对她有期望。她们没有得到关怀或者是重视,当她们感觉到你对她们有一种很认真的期待,她们第一反应是慌张。慌张之后,她们会拒绝,因为觉得自己肯定会失败,而你会失望,她们很害怕你失望。
这个心理过程其实直到现在静远才完全了解。它来自静远和家政女工漫长的相处,天天聊天,什么都聊,有时静远会去她们的家,或者邀请她们来自己工作室。静远还会在生活的基础上谨慎地给出自己的建议。
有一回,雁子和静远说,自己的孩子好不容易报上了公立学校,但婆婆劝她把孩子放到老家去养。静远说,我认为孩子在父母的身边读书会更好。当时雁子就愣住了,说她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没人支持她这个想法。最后她的决定和静远的建议一致,并不是她决定了她的决定,而是雁子从静远的建议里,找到了一种支持她坚定自己判断的外部力量。
这本书出来,雁子整个人自信了很多,做了很多她以前不敢做的事情,她在城市留了下来,越来越有思辨性,别人拿什么东西过来,她不会马上就接受,还会跟对方辩论。她说,在老家出现各种荒诞的事情,如果是之前,她是没有办法反抗的,但是现在她很明确地知道,自己不要成为那一部分了。
写作课之后,静远和一些女工保持了长久的、深入的联系,这得以让写作课从课堂走进了彼此的生活。写作课就是她们的生活,不只是教学,也是聊天。她们一起面对一个个具体的困难、一个个具体的选择,成为一个句子、一个段落,成为了「我们在向世界说话」。
——戴敏洁
文本参考:《人物》 作者:戴敏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