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区,新印厂,光是这两个关键词,就拉满了期待值。
我对老城区始终有点执念,理由如下。
如果把城市比喻成生态系统,至少在相当一个时间段里,规划出来的新区多少有点不那么完整。而老城区不然,经由漫长岁月的生长,不再是人工种植的园圃,有了自然生态下应具的多样性。
20世纪50年代末贵阳城区
这不是我的见解,而是来自于了不起的加拿大学者简·雅各布斯的城市规划学名著——《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要补充一句,此书初版居然是在六十多年前的1961年,至今还远远没有过时。
最早知道《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是读到陈冠中先生的文章提及并总结了简·雅各布斯对于城市的观念,“一个好的生机蓬勃的城市在形态上的四个要点,就是:用途要混杂,街区(街廊)要小,不同年龄建筑物要并存,密度要够高”。
老城区就像原始森林,一棵参天大树即使走完了自己的生命周期,仍然有无限的可能性。它也许会轰然倒地,也许依旧伫立,枝干冠盖,仍有无穷的养分,假以时日,会孕育新生,生生不息。
东山电视塔上俯瞰贵阳夜景
贵阳市云岩区的老城里,就有这么一个“新生”的项目,给了我不小的惊喜。
那就是位于云岩区宝山北路与新印厂路交叉处的“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
“新印1950”城市展厅
项目名称给出的信息不少,所谓“新印”,老贵阳都熟悉,就是贵州新华印刷厂,1950是建厂时间,这曾是贵州最早最大的一家以书刊印刷为主的国有大型印刷企业。
20世纪90年代的贵州新华印刷厂
跟很多老国企一样,随着时代发展,旧厂房逐渐废弃,变成工业遗址。古稀老厂,车马冷落,静置在老城区一隅,等待重启。
而“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就是这样一词“重启”的机遇,在老厂的原基础上,保护、利用了旧有工业遗存,运用空间织补的方式,融入了符合时代发展需求的新功能、新空间和新环境。
“新印1950”园区航拍照
“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项目于2022年4月启动建设,占地31亩,总投资1.8亿元,打造了“1个4D体验文化中心、2座特色展馆、3大主题空间”,打造了1950广场、梧桐大道、城市展厅、文化空间、城市会客厅、榫卯天台等空间。
今年“五一”期间,“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迎来试运营,据说,已成为云岩区新的一处“流量密码”。
我倒觉得,“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的走红,并不在意料之外。
借助城市更新的契机,盘活一块位于城市中心区且有着满满历史感的老旧资产,早有先例可循。比如,著名的北京“七九八”、上海“上生新所”、成都“东区音乐公园”等等,比比皆是。
“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入驻了超过一百个品牌,吃吃喝喝的话,有茶饮、甜品、咖啡、餐酒吧、泰餐等,还有足量的各色文化空间,可供音乐演出、话剧、相声等等使用。
而对于我这一类多少有点怀旧的“老人”,“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也给予了尊重。那个“新印厂”的历史记忆,也被完整保留。我讲的,可不仅仅只是原有的格局和厂房、梧桐树、旧印刷机、历史照片还俱在,而是因为,改造更新之后,“印巷”的顶部,有活字印刷结合百家姓的浮雕汉字,也会有印刷博物馆留存那段历史与文化。
大学时代,也就是上世纪的九十年代,我就经常出没新印厂。毕业之后,因为工作关系,跟新印厂也还有些联系。印刷这件事,在我心目中,是有些神圣意味的。
原因无他,印刷术的出现,乃至于人类历史上每一次印刷技术的革命性改良,都会带来文明史的巨大进步。把印刷术的发明和革新,视为“文明之光”,绝对不算是夸大其词。
讲一段古老的历史,宋代以来,都市书坊业也即传统印刷业的兴起,极大地推动了城市的繁华。到了南宋时期,刻书业形成了浙江临安、福建建阳和四川“成都—眉山”三大中心,建阳在南宋号称“图书之府”,甚至传播海外。
传统印刷业的发展,带动了文化的大繁荣,甚至形成了新的城市文化中心。北宋时期的东京开封城相国寺前,就是当时最热闹的书坊所在。而前面提到的建阳,有名闻全国的大书市。明嘉靖年间所修的《建阳县志》记书市盛况说:“比屋皆鬻书籍,天下客商贩者如织,每月以一、六日集。”
贵阳的现代印刷业起步很早,清末民初的巨富华家,以经营盐业积累起巨额财富。其中的第一代华联辉,是副贡出身,“且读且贾”,致富后出资刻印《六事箴言》《菜根谈》《宋臣名言录》《樗蚕谱》等书,也即所谓的“遵义华氏刻本”或“播州华氏刻本”。到了华联辉的儿子华之鸿一代,家族家业更为兴旺,他认识到,“贵州交通阻塞,新知识传播到黔,旷日持久,若果放任自然,则贵州文化,将永远落于全国各省之后。若欲传播新知识,端赖书籍,莫若创办一所规模较大之书局,既可继承先祖未竟之遗志,且印刷厂可以容纳多人,是亦符合提倡工业之旨”。
到了清光绪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1898年,贵阳文通书局在王家巷创办,取名“文通”,旨在“文以载道,通达心灵”。到日本学习印刷技术,购买日本铅印、石印机器,三年后正式开业。
贵阳文通书局成立时间仅次于成立于1897年的商务印书馆,比中华、大东、世界、开明几大书局都要早。接着,华之鸿又斥资六十万银元,购买日本造纸机器和学习日本造纸技术,于1919年在贵阳南门外虹桥小团坡建成永丰抄纸厂,解决书局用纸。
文通书局及永丰抄纸厂基本上是从国外引进的成套先进设备,多为日本、英国、德国、丹麦等国制造。到了抗日战争期间,全国人才荟萃贵阳,文通书局也迎来了历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据统计,贵阳文通书局存在的四十一年里,出版各种图书近五百来种,数十万册。
就算放到中国出版史上,文通书局都堪称一个奇迹。
而创建于1950年的贵州新华印刷厂,毫无疑问是新中国成立后,贵州文化事业发展的一个亲历者、见证者和讲述者,关于新印厂的故事,仍然可以在“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里寻觅到草蛇灰线、辨识出鸿爪雪泥。
文章一开头提到的简·雅各布斯,旗帜鲜明地反对过是大拆大建式的城市翻新,她主张“社区浑然天成的有机形态”,也就是说,要在翻新中保留城市记忆与社区延续,让历史和当下、新人与旧事相互赋能。
“新印1950”文化创意街区大幅度地做到了这一点。
我甚至觉得,“新印”一词,因此还有点一语双关的意味。不单单是新印厂的简称,也是新的印记,而且是叠加在旧时印痕上的印记,这是有厚度、有温情的印记,从中可窥历经七十余载风雨留下的重重树轮、层层印记。
二零二四年五月廿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