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余的贵州札记》专栏继续推出新玩法。贵州学者余未人自写自录,用文字和音频立体呈现她对文化的思考。
清明,这是一个祝福安康、少言快乐的古老节日。今又清明,人们怀着更深沉的忧伤,心祭泪洒,追怀那些没能沐浴春日甘霖的逝者。在贵阳老城的东门一隅,几位我熟悉的、敬佩的杏林高手,一批值得永远怀念的师长、朋友,潇洒从容,飘逸在菊花与百合铺撒的天路上,清明彩云归,福荫人间。
阳光和阴影,你选择什么?你或许会不假思索地回答阳光,然而,在烈日下选择阳光的,极少。
十余年前的一个暑假,我在贵阳中医学院的操场树荫下散步。见一位壮汉脱去上衣,赤裸胸背,迎着烈日奔跑。空荡荡的操场上,就他一位。看着那健硕敏捷的身影,谁也不会想到,这是贵阳中医学院一位儒雅的老院长,著名骨科专家沈冯君教授。
沈冯君教授
沈冯君是我的同龄人,在我看来,这跑步近乎自虐啊。一天,我与沈冯君迎面相遇,我终于忍不住脱口而问。他说,“我上课、看病、研究,都在室内。室内待得太久了,需要阳光,需要紫外线,需要运动的强度……”在跑步之前,他还游泳。铁人般的行为,是意志,是习惯,是同龄人没法效仿的。
沈冯君从一名本院毕业的中医生,一步步成为全国首届“中医骨伤名师”,以精湛的医术名世,又做了硕导与中国中医研究院兼职博导,贵阳中医学院院长,其成就和荣誉,已经镌刻在全国医界和大学的丰碑上。
贵阳中医学院书法碑林
我特别在意的,是他突出于一般行政领导的、独树一帜的文化艺术素养。他长于书法,不仅自己挥毫,早在20世纪90年代,他就在学院狭窄的场地上,见缝插针建了一面书法碑刻墙,征采了贵州一批知名书家的墨迹,展陈于历届师生眼前。学中医要熟研各种古代医学文献,而学书法要临习历代碑帖(四声),异曲同工,二者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生生不息,皆为培养杏林人才的佳径。这种超越课堂教学的远见卓识,如同一面旗。
沈冯君教授为骨伤学院题写院名
2003年12月。沈冯君在贵阳中医学院退休 ,继而被香港大学聘为名誉教授,任教至2011年。他在那里面对的,不仅是骨科本专业的患者,白天工作后,晚上需要不断钻研中医的更深理论。
沈冯君教授在香港大学中医药学院的个人书法展
八年下来,他突飞猛进,医术精道,路子越走越宽阔。在香港,他还为贵阳中医学院的贫困学子促成了慈善募捐。
捐赠仪式
回筑后,他被自己不经意延宕了一年的体检,查出肾癌并前后在贵阳做了两次手术。术后,癌魔还是不时纠缠着。这位顽强的医者一直带癌生存,与癌抗争。
我偶尔在大院里看到他形销骨立的身影,与当年奔跑的壮汉,已经判若两人。他步履蹒跚,但依旧沐浴阳光,带着阳光般的笑容。他见我戴着遮阳帽,劝我摘下。一个特别热爱阳光的人,心地必是被阳光充溢,也是阳光通透的人。
沈冯君教授(左)与他的传承人之一合影
一个傍晚,我趁着他在院子里散步的当儿,回家拿一张骨科的片子请他过目,他迎着夕阳举起片子,条分缕析,细细指点,让我即刻晓悟,这就是他讲课的风格啊。
提到自己的病情,他并无怨尤,就像讲述一个普通的病例。如若不是这种阳光般的心态,杏林中的这棵大树,也不可能历久鲜活,庇荫众多患者。
沈冯君教授在以其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前留影
前不久,一位邻居与我在闲聊中说道,这个春节,沈院长怎么不回我的微信呢?我们才加微信不久,元旦节,他还回过我的微信……我真不忍心告诉她:沈先生已经在那个病毒肆虐的冬日,安息了。
龙瑞敏是从松桃武陵山脉中走出来的苗族老中医,中医二附院的副院长。早在1995年,我一位朋友的妹妹、肾病入膏肓的患者住进了中医二附院。家属以泪洗面,已经绝望,默默准备后事了!龙先生闻知了患者靠缝纫谋生,家有四个未成年子女后,极力安抚家属。他沉思良久,反复斟酌下方。经过龙先生两个多月的精心治疗,患者竟然康复了,不久后又踏起了缝纫机!
龙瑞敏教授(右二) 图片由贵州中医药大学离退休处提供
龙先生特别强调对于《金匮要略》和《伤寒论》的学习。 他对学生说,应该认真的研究这两部书,我是活到老学到老,有益,一辈子都有益。
前些年,在不出诊的空档,龙先生常常端坐在人来人往的中医学院收发室,阅读当天的各种报纸。学院一些住户熟谙了他的行动轨迹,会趁那当儿找他诊病,他就立即放下报纸,给人拿脉开方。我家人得了带状疱疹后遗症,疼痛至极,难以忍受,就是在学院收发室与他偶遇,请他下单,几副药就解除了病痛。
龙瑞敏教授(左二) 图片由贵州中医药大学离退休处提供
以后,我又见到几位熟识的、即将面临透析的患者,长年服用他开的中药,赢得了数年健康的生活。正如宋人司马光所著的《马病》一诗:“羸病何其久,仁心到栈频。”龙先生医者仁心。他在中医学的高峰上不停攀行着,他的灵魂,有如武陵山峰,让人高山仰止。
这个春天,最令人意外的离世者,是一位比我年轻十岁的、才华横溢的老朋友邬锡鑫。40多年前,我们都在贵阳乌当区做事,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我称呼他小邬,直至今日,称呼依旧。他那时是农村小学教师,是我所有认识的人中毛笔字写得最好的一位。1977年,先父去世,我请他书写了墓碑,雄浑有力却又透着温润,寄托着我们家人对先父的深情。那块墓碑,多少次在我梦中浮现。那时,小邬年岁未及而立。
邬锡鑫题写的墓碑
他只上过中专,后来以本科毕业同等学力,考上了省社科院研究生班,之后进了哲学所,又做了核心期刊《贵州社会科学》的副主编。出版了学术专著《魏晋玄学与美学》等,成为研究员。
然而,真正让他走进贵阳百姓生活、让人街谈巷议的,是他业余从医的医道。二十多年前,我就闻知了他高明的医术。圈内圈外,不断有人请他看病,一位老友孙儿幼时多病,是邬锡鑫的“老患者”。他在外突发高烧被送当地西医就诊,他哭闹着不从,张口喊道:“我要回家去吃邬爷爷的苦药!”当晚找到邬锡鑫家里,一副药喝下去,就退烧了。
邬锡鑫医师在诊室
杏林中的一棵小树渐渐成长,扎根成荫,种子播撒四方,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他有些奇丹妙方,药到病除。比如让肾结石患者两三副药就排石,让不思饮食者胃口大开……真乃“生无桃李春风面,名在山林处世家”。
最初邬锡鑫没有医学文凭,不能行医。他退休后,政策松动,终于正式挂牌行医了。
我与他交往中,文化方面的接触远多于说医聊病。
我与他微信的缘起,是在2019年3月16日。那之前的一天,《山花》原主编何锐先生去世了,邬锡鑫与我同悲同悼,我们便用上了微信交流。我急就了一篇悼文:《追忆何锐:璀璨的文学年华》,他留下了一段真诚的话语:“这篇悼念何锐先生的文章,将先生的思想、情感和性格真实地展现出来了,使我仿佛又看到先生仍在文坛上为推介新秀而忙碌,激起了我对先生更深切的怀念。”
邬锡鑫近照
邬锡鑫与“文”结缘很深。2020年2月7日,他给我微信:“惊悉李文亮医生辞世,万分悲痛,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写下此诗,以告慰他在天堂里永生的灵魂。”
你是一首不倒的诗
——献给李文亮医生和他的白衣同伴们
你是一首不倒的诗
从冬天写到春天
那页“训诫”你的笔录
铺垫在你这首诗的基脚
见证着你早早就看到毒魔已经露头
见证着你早早就叩开同行的警觉
见证着一个真正医生的良知
见证着一个白衣天使的诗心
尽管这笔录裹挟着数九天的寒气
尽管这笔录浸透了晚冬里的残雪
你是一首不倒的诗
从冬天写到春天
病房里 诊室里 走道里
你和你的同伴们忙碌的身
铺垫在你这首诗的基脚
……
啊,听春天的阳光诉说
知道你仍在你同伴们圣洁的白衣里
知道你仍在你同伴们不歇的脚步中
知道你仍在我们
统一和从容抗击疫情的精气神啊
你不是你一个人
你就是我们
——一首不倒的诗
三年的疫情,他如同自己诗中所诵,是身体力行的抗疫医生,诊所闭门,他依旧恩泽患者。一位老友,全家遭阳,转阴后他的状况仍然不佳,邬锡鑫主动问病,开单后有显效,老友全家服用,很快康复。
邬锡鑫医师近照
学历只是青年时代的求学记录,而自修能力是好学者一生一世的追求。去年,一位深圳的老中医朋友,给我发来了21讲中医公益讲座,我陆续转发给邬锡鑫。他回道:“这个讲座我还未来得及细看,只浏览了一下前三讲,感到讲得很好。我打算这两天就抽时间将各章都好好读一读,并将整个讲座转发给我们诊所的各位同仁。”由此,可窥他数十年研习中医的那股劲儿。
邬锡鑫今年2月13日上午因心感不适住院,中午,他被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路上还对家人说,我没事的!并向妻子问起他看诊的一位病人的情况……万万没想到,这就成了他在生死大限之前的临终遗言!邬锡鑫走得从容潇洒,那一瞬定格于人间,有如留给患者的一缕春阳。
逝者已去,风范犹存。心向未来的人,是超越现实的。他们也许思虑得更加深沉,他们让人如沐春风,给患者留下深深的念想。
清明时节,我仅向这些辉亮闪烁的杏林之星,敬焚一炷心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