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
题记:京东凑单,买了本《戴建业精读<世说新语>》,老教授以幽默的授课方式爆红微博抖音,其文章著述也让人好奇,捧着书细细读了几晚,时而莞尔时而思索,想必戴老师那股子才情性格放到魏晋也得是一名清谈名士,不悲壮,但是“浪漫得要死”的那种,说是精读,大多是随想,以鄙人之学识断不敢妄然评议,只是读《世说新语》对魏晋风度颇有所思,遂谈点所感所悟,博君一笑。
东汉纷争,三国鼎立,军阀混战,士族逐权,魏晋易代,八王作乱,尔虞我诈,无止无休。
彼时,旧的道德律令失去权威,新的法理秩序尚未建立,敏感而清醒的魏晋士人开始寻找自己人格的重建,或狂狷,或任诞,一场史无前例的士人阶级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就此展开。
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将这一时期名士的逸闻轶事与玄言清谈,按照“德行”“言语”“政事”“文学”等三十六个品类,收集记录在文集《世说新语》中,其中展现的魏晋士人独特的精神世界与生活态度,在鲁迅先生的演讲《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被统称为了魏晋风度,并沿用至今。
所谓魏晋风度,是酒后高歌的恣意,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脱俗、是崇尚老庄追求无为的精神寄托,更是王羲之的字、顾恺之的画、恒子野的笛、陶渊明的诗,以清谈固其志气,以药酒陶其情趣,旨在向内发现自我,向外发现自然。
随性若王子猷雪夜访戴逵,过其门不入,乘兴而去,兴尽而返;聪慧如钟会访嵇康,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旷达如张季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一往情深若恒子野,战可退敌,吹笛一曲梅花三弄亦可传千古;自信若恒温,“宁做我”活出真情真性真自我,当然还有魏晋风度的代表人物“竹林七贤”,无不有才有貌有个性有态度……透过《世说新语》,我们得以看到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摆脱教科书式的形象,变得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情绪有怪癖,怪好玩。
于我而言,这个时代最吸引我的,还在于思想。
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曾说过:“汉末魏晋南北朝是中国政治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我们常说,情与智总是冲突的,情深者常智弱;富智者常寡情,而魏晋名士却是富智而情深、具有贵族精神的一个群体。此处所谓贵族精神,便是家国意识,只可惜文人士族并非乱世枭雄,不能大破大立,没有“抢杆子里出政权”的魄力,便只能在世俗礼教、精神与哲学世界里做另一番激烈的斗争,其表现形式,便是清谈。
所谓清谈可以是一人主讲,或是两人对辩,亦或多人对阵,围绕人生哲理,就“三玄”“明理”“佛性”“才性”进行辩论。对人生苦难的解脱,对逍遥境界的寻求,是此时清谈的重要课题,或许魏晋之后,佛教逐渐兴盛,亦有此思想的影响,现世太难,便将理想生活寄托到了下一世。
而清谈的盛行,也有其特定的历史原因。贯览魏晋时局,从曹操任人唯贤,“或有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其各举所知勿有所遗”的召集令彻底打破自汉代沿用的举孝廉的用人标准,儒家道德观念被摒弃,各种性格的知识分子粉墨登场,到后期,魏国又以“九品中正制”选贤任能,以才德家世为出仕标准,才德不好评判,家世的地位开始凸显,又往后,月旦风评与社会舆论对人才的甄别与任用又有着极大的影响,而此时旷达任意的玄学压倒儒学称为主流意识形态,月旦评上侃侃而谈“天下皆以无为本”的人才被广泛认可,久而久之,清谈玄学之风气渐盛。
有人说正是因为士大夫阶级沉迷清谈玄理不问政事,才导致了国家的灭亡,民不聊生。在我看来,所谓“清谈误国”,只是犯了历史单因论的偏论,“一言可以兴邦”终究是太过理想。在政治斗争极其激烈的魏晋,乱与篡并存,破与立共生,清谈某种程度上是想要抗争而又没有出路的知识分子自保的产物,而并非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只知清谈。东晋名士谢安既是清谈大家,同样以淝水之战(以八万兵力打败前秦百万兵力的以少胜多的战事)总指挥留名青史。现如今西方国家政党选举,演讲与辩论仍是必须的一个环节,故不可一以论之,也要看到清谈对后世中国人文思想与精神产生的极大影响。
现实里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思想里,名士大家在反思个人生命价值,强烈的对比让人唏嘘,历史与政治里,是没有浪漫的。
孔子云“朝闻道,夕可死矣”,生命的意义就在于得道与悟道之间,而王羲之却在会稽山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感叹“固知一死生为妄为,齐彭殇为妄作,死生亦大矣”。比起得道,活着才是极其重要的事情。
情深而富智,实乃魏晋风度最让人着迷的一点。
我很喜欢明代归有光散文中“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的情深不寿,《世说新语》中对于世事变迁也有类似的论断,并非发自一般文人,而是武人出身的恒温,在其北伐过程中,见到自己三十年前手种的柳树已长成十围大树,不禁泫然流泪,执柳兴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时光匆匆不可追,惜现时光景最可贵。
读《世说新语》,看“魏晋风度”,总是能够联想到在公元前四世纪古希腊时期出现的“犬儒主义”,两者同时出现于社会转型、新旧价值体系更替的时期,或许历史背景不同,但蔑视世俗礼法,轻视物质利益,崇尚回归自然,追求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的个性特点却不谋而合。隐于山林是为道,彰于庙堂亦为道,在生活无所依,信仰无所寄,理想无所驻的情况下,各自寻道,几百年来,无论东西,人们都在主动寻求突破,寻找实现自己人生价值的途径,有些在我们看来,或许放诞荒谬,仍是前人不屈的探索。
内心纵有万般苦闷,也不失生之所乐。生活若是一颗酸柠檬,就努力把它变成柠檬汽水吧!
作者戴建业简介:
1956年4月出生于湖北麻城,古代文学研究专家,曾任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古代文学学科带头人,文学研究所所长。现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云山工作室首席专家、教授。出版《澄明之境—陶渊明新论》《文献考辨与文学阐释》等学术专著9部,先后在《文艺研究》《文学评论》《中华文史论丛》《读书》等刊物发表学术论文80余篇,发表译文20余篇,出版《瞧,这世道!》《假如有人欺骗了我》等随笔杂文6部。
书友读后感
动静荐书合作伙伴:书漾读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