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整个晚上，我们都在讨论一件事情，她说，“我想你”，我说，“我也想你”，她说，“我爱你”，我说，“我也爱你”。老历的八月，是一个想念的季节。
五年前，我送她出去读书的时候，抵达日本仙台时，正是中国农历的八月十五中秋节，我们两个在异国他乡的街头，坐在一棵树下，分着吃一个从中国带去的月饼，我其实没怎么吃，就是拿在手上下意识地一遍一遍举到嘴里抿一下，半个月饼事实上是在我的手里捏碎消失掉的。那年，她十七岁，正是母女两个见了就吵，不如不见的年龄，但，咋一在他乡，我们坐在一起，没有吵架，也没有说话，各自心里都默默想着各自的心事。
几天后，学校在约定的地点，仙台机场来统一接留学生了。杨志宽先生是中国东北人，此前，我们已经通过互联网有了一些交流，杨先生具有东北人天生的幽默，服务于仙台育英高中，负责留学生的招生和接待工作。留学生们都跟他没大没小、嘻儿不痴地唤他“杨叔”，我后来也跟着孩子们叫他“杨叔”，尽管他比我小好几岁。
那天在机场，有一群来自中国北京、上海、云南、天津、贵州的男孩女孩，每个孩子都推拉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和胖胖瘦瘦、大大小小的爹娘。杨叔穿着长长的裙子，对，就是一条黑色的裙子，脖子上还挂着浮夸的银饰，头戴渔夫帽，举着一面五星红旗，我们看见五星红旗便乌拉乌拉地跑过去，杨叔说，“欢迎祖国的孩子们来学习，家长们可以散去了，该干什么干什么，不要再跟着了，如果不放心，现在就可以带着你的孩子去逛逛然后就带回家吧，不用来留学了”。
2015年9月到达日本仙台机场的中国留学生们
大家伙在机场大厅合影留存后，家长们便一步一回头地散去了，我假装学校的老师帮着照顾孩子们登上了学校的校车，我家十七岁的孩子坐在我身后嘟囔着，“妈，你好叉霸哦，人家家长都走了，就你跟着混进来了”，我说，“Nia妹，你不要不识好歹，你看看所有同学，就你的行李最多好吗？我是来帮你搬行李的！”
我就是混进了这辆校车到达了仙台育英高中
孩子们到达学校宿舍
第二天，好几个家长央求我带他们去学校看看，我带着一群家长坐上地铁，在仙台乡下曲里拐弯的街道绕来绕去又到了学校。到了学校门口，我们几个家长连比带划，一个斗一句英语单词终于讲清楚了我们的来意，学校门卫便热情地把我们带进了教学楼，杨叔正在给孩子们交代事情，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就招呼说，“请爸爸妈妈们走到教室最后一排坐下，不要说话”。走过Nia妹身边时，我听见她的同桌说，“看，你妈又来了”，Nia妹低着头都没看我一眼，估计觉得她妈给她丢脸了。
看过了学校，看过了孩子们的宿舍，爸爸妈妈们就放心地离开了。我一个人在仙台闲逛了几天，去拜访了中国的大先生在仙台的足迹，还在仙台火车站的售票大厅免费听了一场音乐会。火车站的室内广场不一定是匆忙的脚步，驻足也可以有这样的室内乐演奏，迎来送往的人多不一定喧闹，每一只乐器每一个声部每一个乐手都可以对位精准表现充分。
中国的大先生的足迹
仙台火车站的室内乐音乐会
火车站的室内广场不一定是匆忙的脚步，驻足也可以有这样的室内乐演奏
就要回国了，之前约好Nia妹到机场来送我，在机场分手的时候，我们都没有回头，更没有分离的痛苦，我猜想，当时，Nia妹的内心跟我是一样的，锣鼓翻天的，终于互相甩掉了。
离开
那个小小的Nia妹，在机场，我离开的时候，她头都没回
回家后，我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断舍离，并着手开始搬家前的准备，Nia妹嘛，不存在的，我一个人的生活，想去哪去哪，想跟谁玩跟谁玩。
两个月后，我家“外交部”发来照会，圣诞假期，她有回国的意向，我在心里惨叫：天呐，我刚刚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没几天，这个恶魔现在叫神兽的又要回来了，面对强大的外交压力，我给予了最坚决的驳斥。一个月后，我家“外交部”发布通告：母亲，昨夜梦见你和公公婆婆了，深情地表达了远赴他乡求学的一枚赤子之心。次日晚上，我家“外交部”再次交涉：母亲，春假，我有回国的意向！哦，好吧，正所谓：大军未动，舆论先行。我在心里赞叹：这个学习国际关系的小孩，搞得好！
此后，因为不同的节气和假期，我们母女再也没有在老历八月团聚过。后来每次Nia妹要回来，妈的妈老外婆让她点菜，她点的都是素瓜豆、酸菜、豆豉、油辣椒什么的，老外婆信手就可以拈来。对，我妈有个泡菜坛子，一整年都不得闲，辛苦得很，里面不是酸菜就是豆腐乳或者水豆豉，就放在墙根脚，我窥视这个坛子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觉得吧，拿来插花更有味道。但我妈笃定得很，她什么都愿意给我，就是这个泡菜坛子我一直不得逞，我妈务实，用来储藏发酵食物，即使断菜，坛子里的食物也可以支持许久，而我务虚，想用来插花，美不了几天就会枯萎。丰子恺有颗月亮，一整年都不得闲，也是辛苦得很，有时候在云里，有时候探出头，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很近。我仰望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觉得吧，要是我能摘下来揣进兜里，天天可以团圆那该多好，但丰子恺笃定得很，一直把它画在天上，我一直不得逞。丰子恺务虚，把月亮画在天上，摸不着、够不着，而我务实，我希望把月亮搁在怀里，就像跟自己的亲人拥抱在一起。
放在墙根的我妈的泡菜坛子
丰子恺的月亮
那天晚上，我们讨论了一晚上关于你想我我想你，你爱我我爱你的事情后，Nia妹发来一段她写的音乐，用钢琴弹给我听，足足有8分多钟，音乐的走向、和弦没有什么逻辑，弹奏也很简单，砸钢琴恨钢琴后的她，手上的技术跟不上心里想的，她说，不谈乐理，不谈技术，感情面前乐理和技术毫无意义，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不管逻辑上多无理。
她给这段音乐命名：《写给妈妈的诗》，我能感受得到，她在长大，我在变老，听了她用音乐写给我的诗，跟我送她求学时一样，我没哭，我们相互爱慕、相互思念、相互安好的状态使我们笃定得很，就像丰子恺的月亮和我妈的泡菜坛子，圆圆的满满的，想起报社程海东先生给Nia妹取的名字：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那么，我和泳思，在2020年老历的八月，也祝福大家笃定、圆满、安康！
泳思写给妈妈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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