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出考场,身上捆绑的千条线万道索瞬间迸散。祝贺莘莘学子,迈越关山又一重,成为一颗自由欢乐的星辰。
蓝天骄阳、冉冉行云、翱翔的鹰、还有喵星小伙伴,此刻只注目你们,联袂额手相庆。
学子回眸母校,潇洒一别。而那一刻,校园的喜与悲、欢歌与咏叹、诗与远方的童话,代代传承的民谣,铺天盖地涌来,拽回了你的记忆……
这里,我们特邀了多位文化名人,用文字、图片、音频、视频与读者共享其千差万别、个性化的《毕业“季”忆》。
那已是75年前的陈年旧事了,但我没忘,还悄然藏在记忆的一粟里。
我上的第一个小学贵阳扶轮小学,学生大多是铁路和电厂的员工子弟。这个学校只生存了短短5年,学生最多时只有150人,却出了教授、医生、高工、律师、歌唱家等近四十人,其中有一位中科院院士叶大年,还有几位能工巧匠。扶轮小学的教室是六间平房,最大的20平米,最小的只有8平米。教室跨出门就是操场。
当年还没办“幼稚班”。我是五岁上学的,班上有一大半同学都是五六岁左右。有三个小男娃才三岁多,电厂员工子弟免费入学,他们在家没人管,就被送来上小学了。那几个小男娃,被大家呼为“大鼻涕龙”“二鼻涕龙”“小鼻涕龙”,后来简化为三个字,最后缩为两个字:大龙、二龙、小龙儿,喊起来还挺亲切的。
老师说的是国语而不是贵阳话,我们家大人还不会说贵阳话。老师上第一课就对全班同学说:“这是新书,你们都没有读过。是吗?”大家都不吱声。我憋不住马上举手:“我读过!”冒了一句江西话,读字念成“突”字音。同学们都盯着我看,我特别得意。
图片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我一张嘴就背。同学们完全不懂我读的是什么,老师也瞠目结舌,说道:“你在唱什么呀?是要你读书,你怎么不看书就唱?”“我不看书也会!”老师说:“课文是‘来来来,来上学……去去去,去游戏’”“老师,我背的就是它呀!”有个小女生轻轻说“好听!”我又重复一遍。我唱完,老师问:“谁教你的呢?”“奶奶教我的!”我又冒出江西话。
同学们对我起哄。我急着争辩:“这是奶奶教我的,我还会默写!”大家一阵哄笑。我注意到,那几个“鼻涕龙”笑得特别傻,大龙还“依哩哇啦”地乱吼学我!我委屈得差点儿掉眼泪,拼命忍住。这时老师说:“我问你,你奶奶是哪里人?”“江西人!”“难怪呢,用江西话,又是唱读!你回去告诉奶奶,让奶奶别再教了。老师会教你的。”
图片来源:孔夫子旧书网
奶奶是我心中最敬重最爱戴的人,也是最疼我的人,我怎么能对奶奶这么说话呢?奶奶教我用江西话唱读,像唱歌一样,一唱就会!
那一幕,让我越想忘记就越记得清楚。我生怕管不住嘴,会把心里想的在老师面前,或是在奶奶面前冲口而出。我成了一个心事重重的小孩,远远超出五岁时的心理承受力。
这是我在学校遭受的第一次重挫。它让我忽而长大了。老师的话就像一场雨猛洒一棵小苗,把苗击弯了腰。可毕竟是春雨,而不是山洪雷暴。后来我又想,如果那天老师夸了我呢,说我唱读得好呢?我会不会洋洋自得?肯定会的。也许以后会更加“习冲”,会很浅薄,会引人烦。自那以后,我决意不再举手要求表现了。
同学们的乐趣常常聚在“三条龙”身上。冬天,“三条龙”穿着灰不溜秋的小棉袍子。有人说,他们棉袍那么长,是要挡住里面的衩衩裤。有人恶作剧,撩他们的棉袍……他们提着竹编的炭火烘笼来上学,跟我奶奶在家烘手的一样。三人“鼻龙”双挂,在鼻孔里进进出出,不时用袖子一勒,袖口油亮亮的,像荡刀布。
选自《书画半亩》 作者:青澍
当年学生没有钢笔,得自己用水研墨学写字。一次,小龙向旁边同学要水,人家偏不给。他就擤鼻涕来磨墨,把大家笑翻,问他鼻涕咸吗?还有人去拧他的鼻子,说是水龙头,要关上……终于把他弄哭了。有人又念起:“哭稀饭臭鸭蛋,一碗粑粑一碗饭!”
上课钟响,老师进课堂,后一排的大男生暗中戳他,他更嚎啕起来。老师怒了,叫那两个大男生伸出手来,用细竹片一人打了两个手板心。老师让“三条龙”别害怕,再受欺负就报告老师。手板心打得其实一点儿不疼,但那两个男生颇失威风。
下课时,有人念起了贵阳童谣:“大欺小,母虼蚤……”那两个男生也跟着大声武气地念,比谁都吼得响。他们自己不就是那“母虼蚤”吗?可好像谁都是有口无心。难忘的童年,就是这种样子啊。
1950年,我上三年级时,电厂刚刚在新机房立了一根大烟囱。当年立烟囱是学校、水口寺一带,乃至贵阳市、贵州省的一件大事。老师要我们“口头作业”,讲讲自己看到的烟囱。有说像旗杆、像柏树、像楠竹……老师说:“那几十个人才能立起来的钢铁烟囱,被你们越说越小了!”可谁都想不出更好的话来,我们当年能看见的,就是这些玩意儿。
老电厂的烟囱 选自《黔城旧事》
我突然想起我在电厂阅览室看过的一本书上的话,但我再也不想举手了。老师也许看出我蠢蠢欲动的样儿,便点我回答,我脱口而出:“烟囱像森林……”回答大受表扬,老师说我从一棵树看到了一片森林,有想象力。这让我兴奋了一阵子。
看来,这“出风头”还是幼时戒不掉的人性弱点。有的人甚至一生一世都特别爱出风头。出于本能,我并不喜欢,它不能让我内心长久地快乐,不是我想要的东西。我也不知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几十年后,“像森林”的烟囱把南明河、乌江、长江,都撒上了一层厚厚的黑灰。回头看,也许柏树、楠竹更是人类的向往?烟囱像森林,成了雾霾之源。原来,哪怕是你当时觉得百分百的“真理”,也总是会有100+的解读。经历了时间的大浪淘沙,你曾经顶礼膜拜的真理也许就变成了谬误。
我上三年级的时候,那“三条龙”还在一二年级呆着。其实那时他们也才5岁。三个都长得挺高,“鼻涕龙”没了,冬天也不再穿能够盖住屁股的棉袍子,而与同学们一样穿着短袄和封裆裤。他们也不再提烘笼,混在学生堆里,毫不打眼。
一次路面结冰,我在操场摔倒了,疼得趴在冰面上。一位过路同学顺手把我拉起来,我抬头一看,这不就是当年我们班的“大龙”吗?我站起来后,踩在冰面上小心翼翼地迈步。他说:“你拉着我的书包,手不要放,脚不要动!”原来,他带我“坐飞机”,“哗“的一呲溜,就梭到了教室门口。真行,太好玩了!这个“大龙”又出去拉了好几个小女生“坐飞机”进教室。那时我已经7岁了,可我还要让这个5岁的“大龙”拉进教室,自觉羞赧。
选自《书画半亩》 作者:青澍
二十多年后,我在乌当区工作。一次,参加“紧急现场会”。由一个石匠示范垒“大寨田”的堡坎。那些石块在石匠手下就像玩积木,想砌什么样就砌什么样。我盯着石匠的手学,怎么也垒不好。石匠顺着走过来,眼皮都没抬,一一帮大家垒,三两下就垒好了。
散会时,他突然过来问我:“你是不是姓余?读过扶轮小学?”“是姓余,我读过。”“你把我搞忘记了?”我仔细辨认,哦哦,他就是那个……心有灵犀,我们相视一笑,原来,他就是用鼻涕磨墨的小龙儿!
那天我们聊了好多,幼时的恩怨、母校扶轮小学的林林总总,都成了美好,也是那“学大寨”紧张气氛中的一个小插曲。他邀我上他家玩。他家的老屋,就是自己动手,一砖一石翻修的。
图片制作:张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