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祥光,贵州桐梓人。贵州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贵州师范大学历史系教授。曾任中国魏晋南北朝学会理事,贵州历史文献研究会副秘书长,贵州省史学会顾问、贵州地方志研究会顾问。著有《贵州古代史》(合著,任副主编)、《贵州近代史》(主编之一),参与编写《贵州通史》五卷本中第一卷魏晋至五代十国、《贵州省志·政府志》《贵州省志·文史馆志》等。
在上一期《贵州文化老人 | 穷探故史证当今——贵州文史专家张祥光》中,我们介绍了贵州著名文史专家张祥光。他长期从事史志的研究,对待贵州历史认真、严谨。作为贵州人研究贵州史,张祥光先生在不同层面上挖掘着贵州不为人所知的点点滴滴,让今天的我们更好的认识我们的故乡——贵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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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文化老人丛书》第二辑收入了张祥光先生《读史集稿》一册,该书由翁家烈先生作序,翁先生说:“就学科而言,以史学为主,兼及其他;就时间而论,以古代为主,兼及近现代;就空间来说,以贵州为主,兼及全国。”此言概括了张祥光先生的学术取向。今天起,我们将挑选《读史集稿》中的一些文章来与大家分享,让我们一起走进历史,回望过去。
司马迁写夜郎当代史
《史记》所载夜郎史料,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贵州学者从多方面撰写了不少论文,然还未见有文章就《史记》有关夜郎史料按年代进行梳理。本文就《史记》中涉及夜郎之史料,按年代梳理,以窥见司马迁写夜郎方国之史迹。
在《史记》以前,我国古代典籍还未有夜郎历史的记载。夜郎得以见于世,首载于《史记》。《史记》记述了自上古至武帝约三千年的历史,它除了有通史的特点外,还有一个特点是写“当今”、写“当代”、写汉武帝时期的历史较为详细。有学者统计,《史记》一百三十篇中,主要或重点写当今历史的就有六十九篇,《史记・西南夷列传》就是其中一篇。
为了说明司马迁写夜郎当代史,这里先就司马迁的生平作一简要介绍。司马迁出生于一个世代相传的史官世家。他的生年,学者至今未有定论。司马迁在《自序》中说,“卒三岁(指其父司马谈卒)而迁为太史令,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五年而当太初元年,十一月甲子朔旦冬至,天历始改,建于明堂,诸神受纪。”对于这段话,由于司马贞《素隐》和张守节《正义》各有注释,产生了司马迁生于武帝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和生于景帝中元五年(公元前一四五年)两种相差十年的意见。近代学者王国维在《观堂林集・司马迁行年考》中主中元五年说,即主张生于公元前一四五年。一九四四年李长之在《同马迁生年为建元六年辨》一文中,主建元六年说,一九五五年郭沫若在《历史研究》上发表《太史公行年考有问题》,驳王国维中元五年说,亦主张建元六年说,本文采用李长之、郭沫若先生的意见。
司马迁十岁诵古文,二十岁而漫游各地,大约在二十二岁时入仕,为郎中。郎中是汉朝一个很低的官职,其秩仅“比三百石”,具体职务为“掌守门户,出充车骑”,是皇帝的近侍,官阶虽低,却使人羡慕。二十四岁,他侍从武帝到西北扶风、平凉、空峒。二十五岁,又奉使巴、蜀、滇,这为他写《西南夷列传》收集了不少材料。二十六岁随武帝泰山封禅。太初元年(公元前一O四年)任太史令。这年司马迁开始着手写《史记》。正当司马迁专心著作时,发生了天汉二年(公元前九十九年)李陵兵败投降匈奴的事件。司马迁认为李陵并非真心投降,武帝责斥司马迁有意为李陵辩护,对司马迁处以“腐刑”。司马迁被囚了四年,于太始元年(公元前九十六年)出狱。出狱后又做了中书令。此后又以中书令的身份,先后两次侍从武帝巡幸各地。司马迁卒于何年,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无记载,历代学者多方考证,至今无定论。
司马迁入仕以前漫游各地,出仕以后任郎中、太史令、中书令,多次侍从武帝巡幸。他周览名川大山,搜访古迹遗址,又“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查阅国家档案史料,写出了千古绝唱《史记》。他的一生与汉武帝统治相始终,因此对西汉王朝、对汉武帝比常人有更深刻的了解,对这段历史也写得具体深刻。唐朝刘知几说:“然迁虽叙三千年事,其间详备者,唯汉兴七十载而已。”(《史通・杂说》)司马迁写夜郎,亦是汉武帝时期最详。
《史记》所载夜郎事,除主要在《西南夷列传》,还散见于《南越列传》《司马相如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大宛列传》。《西南夷列传》虽主要记述夜郎、滇部落史实,夜郎又详于滇,然而在该传中,司马迁叙述夜郎的历史仅交待了两个准确年代,一个是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一个是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而夜郎诸多大事发生年代及与其他事件的关系则没有年代记载。本文将《史记》有关篇章中记载夜郎西汉时期的史料作一汇集,尽可能梳理出事件发生的年代。本文除《史记》外,其他古籍如《汉书》《华阳国志》等所载夜郎史料概不引用。
下面就《史记》中有关西汉时期的夜郎史料,按年代先后录述,可看出司马迁写了一篇夜郎当代史。
建元六年(公年前一三五年)“大行王恢击东越,东越杀王郢以报。恢因兵威使番阳令唐蒙风指晓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酱,蒙问所从来,曰:‘道西北牂牁,牂牁江广数里,出番禺城下。’蒙归至长安,问蜀贾人,贾人曰:‘独蜀出枸酱,多持窃出市夜郎。夜郎者,临牂牁江,江广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西至同师,然亦不能臣使也。’蒙乃上书说上曰:‘南越王黄屋左纛,地东西万余里,名为外臣,实一州主也。今以长沙、豫章往,水道多绝,难行。窃闻夜郎所有精兵,可得十余万,浮船牂牁江,出其不意,此制越一奇也。诚以汉之强,巴蜀之饶,通夜郎道,为置吏,易甚。’上许之。”(《史记・西南夷列传》)
唐蒙出使南越,在南越打听到一些夜郎情况,建议联络夜郎以击南越,这样就有唐蒙出使夜郎之行。武帝“乃拜蒙为中郎将,将千人,食重万余人,从巴蜀筰关入,遂见夜郎侯多同。蒙厚赐,喻以威德,约为置吏,使其子为令。夜郎旁小邑皆贪汉缯帛,以为汉道险,终不能有也,乃且听蒙约。还报,乃以为犍为郡。”(《史记・西南夷列传》)唐蒙出使夜郎及从巴、蜀修通往牂牁江的道路,均没有时间记载。方国瑜先生认为“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唐蒙使至南越,闻有牂牁江,道可至夜郎,在建元六年以后。《西南夷列传》又载,唐蒙还报,乃发巴蜀兵治牂牁江道,应在元光三年(公元前一三二年),故疑唐蒙至夜郎为元光元年(公元前一三四年)或二年之事。”(《汉样舸郡地理考释》)
从巴蜀修往夜郎的道路很艰苦,“数岁,道不通,士罢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无功。上患之,使公孙弘往视问焉。”(《史记・西南夷列传》)于是司马相如、公孙弘前往西南夷视察,安抚头人,并委任司马相如经营西夷。此时间约在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O年)。“相如为郎数岁,会唐蒙使略通夜郎西僰中,发巴蜀吏卒千人,郡又多为发转漕万余人,用兴法诛其渠帅。巴蜀民大惊恐。上闻之,乃使相如责唐蒙,因喻告巴蜀民以非上意。”(《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汉武帝派唐蒙开夜郎道,在遭到人民反对时,又派司马相如前往解释“非上意”,《史记》深刻地揭露了汉武帝的两面手法。朝廷还颁发檄文进一步解释“非上意”:“告巴、蜀太守:蛮夷自擅不讨之日久矣,时侵犯边境,劳士大夫。陛下即位,存抚天下,辑安中国。然后兴师出兵,北征匈奴,单于怖骇,交臂受事,诎膝请和。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移师东指,闽越相诛。右吊番禺,太子入朝。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怠堕,延颈举踵,喁喁然皆争归义,欲为臣妾,道里辽远,山川阻深,不能自致。夫不顺者已诛,而为善者未赏,故遣中郎将往宾之,发巴、蜀士民各五百人,以奉币帛,卫使者不然,靡有兵革之事、战斗之患。今闻其乃发军兴制,惊惧子弟,忧患长老,郡又擅为转粟运输、皆非陛下之意也。”(《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相如回到长安向武帝汇报西南夷情况,武帝决心放弃经营南夷,而专致力于西夷。“相如还报。唐蒙已略通夜郎,因通西南夷道,为巴、蜀、广汉卒,作者数万人。治道二岁,道不成,士卒多物故,费以巨万计。蜀民及汉用事者多言其不便。是时邛筰之君长闻南夷与汉通,得赏赐多,多欲愿为内臣妾,请吏,比南夷。天子问相如,相如曰:‘邛、筰、冉、駹者近蜀,道亦易通,秦时尝通为郡县,至汉兴而罢。今诚复通,为置郡县,愈于南夷。’天子以为然,乃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司马长卿便略定西夷,邛、筰、冉、駹、斯榆之君皆请为内臣。除边关,关益斥.西至沫、若水,南至牂牁为缴,通零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还报天于,天子大悦。”(《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司马相如奉命经营西夷成功回到长安后,他回想在蜀郡时,“蜀长老多言通西南夷不为用”。为此,“乃著书,籍以蜀父老为辞,而已诘难之,以风天子,且因宣其使指,令百姓知天子之意”。文章又提到唐蒙开夜郎道之事:“耆老大夫荐绅先生之徒二十有七人,俨然造焉。辞毕,因进曰:‘盖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今罢三郡之士,通夜郎之塗,三年于兹,而功不竟,士卒劳倦,万民不赡,今又接以西夷,百姓力屈,恐不能卒业,此亦使者之累也,窃为左右患上。’”(《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除司马相如外,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O年),武帝还派公孙弘巡视西南夷。
公孙弘前往西南夷视察的时间,《史记・西南吏列传》无记载,仅说:“巴、蜀四郡通西南吏道,戌转相饷。……死者甚众……上患之,使公孙引弘往视问焉。还对,言其不便。”而《史記・平津侯主父列传》则明确记载了派公孙弘视察西南夷的时间:“元光五年(公元前一三O年),有诏征文学,菑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弘让谢国人曰:‘臣已尝西应命,以不能罢归,愿更推选。’国人固推弘,弘至太常。太常令所征儒士各对策,百余人,弘第居下。策奏,天子擢弘对为第一。召入见,状貌甚丽,拜为博士。是时通西南夷道,置郡,巴蜀民苦之,诏使弘视之。还奏事,盛毁西南夷无所用,上不听。”公孙弘视察西南夷后,建议中央朝廷放弃经营西南夷,但武帝未听他的建议。而且在元光六年(公元前一二九年)“南夷始置邮亭”。(《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又过了四年,元朔三年(公元前一二六年)公孙弘为御史大夫,权力比以前更大了,他旧事重提,再一次上奏武帝放弃经营西南夷。“元朔三年…以弘为御史大夫。是时通西南夷,东置沧海,北筑朔方之郡。弘数谏,以为罢敝中国以奉无用之地,愿罢之。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愿罢西南夷、沧海,专奉朔方。’上乃许之。”(《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但此事在《史记・西南夷列传》中的记载却稍有不同,是说武帝止罢西夷,而南夷并未放弃,而且未记载此事的年代。该传载:“及弘为御史大夫,是时方筑朔方以据河逐胡,弘因数言西南夷害,可且罢,专力事匈奴。上罢西夷,独置南夷夜郎两县一都尉,稍令犍为自葆就。”这里说的是武帝撤消了司马相如在西夷所置的官吏,只在南夷夜郎设置两县一都尉,让犍为郡自己保全。
当时反对经营西南夷的不止公孙弘一人,与公孙弘同时的学者严安,就向武帝上书,也主张不要经营西南夷:“今欲招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濊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茏城,议者美之。此人臣之利也,非天下之长策也。”(《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武帝看了严安的上书,认为他是个人才,便任命他为郎中,侍从左右。
事隔五年以后的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张骞从大夏归来,向汉武帝汇报他在大夏见到蜀布、邛竹杖。张骞分析可以从西南夷地区找到去身毒的道路。武帝为寻找去身毒的道路,派人前往夜郎、滇等地区,又有重新全盘经营西南夷的打算。《史记・大宛列传》对此作了比较详细的记载。
张骞从大夏回来建议从西南找到去身毒道路这件事,司马迁在《西南夷列传》中,除了简要重复《大宛列传》中一些史实外,还具体补充了武帝派出人员的姓名及滇、夜郎的情况,并由此引出后人所谓“夜郎自大”的典故。“元狩元年(公元前一二二年),博望侯张骞使大夏来,言居大夏时见蜀布、邛竹杖,使问所从来。曰:‘从东南身毒国,可数千里,得蜀贾人市。’或闻邛西可二千里有身毒国。骞因盛言大夏在汉西南,慕中国,患匈奴隔其道.诚通蜀,身毒国道便近,有利无害。于是天子乃令王然于、柏始昌、吕越人等,使间出西夷西,指求身毒国。至滇,滇王尝羌乃留,为求道西十余辈。岁余,皆闭昆明,莫能通身毒国。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及夜郎侯亦然。以道不通故,各自以为一州主,不知汉广大。使者还,因盛言滇大国,足事亲附。天子注意焉。”
从元狩元年武帝派人到夜郎、滇后,又隔十年,即元鼎五年(公元前一一二年)春,南越吕嘉反汉。西汉王朝于是年秋天决定征调包括夜郎兵在内的四路大军攻南越。当时武帝攻打南越的计划是:“元鼎五年秋,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夜郎兵,下牂牁江;咸会番禺。”(《史记・南越列传》)然而到元鼎六年(公元前一一一年)冬,“戈船、下厉将军及驰义候所发夜郎兵未下,南越已平矣。”(《史记・南越列传》)
当驰义侯征调南夷兵将攻打南越时,在夜郎地区发生了强烈的反抗。“及至南越反,上使驰义侯因犍为发南夷兵。且兰君恐远行,旁国虏其老弱,乃与其众反,杀使者及犍为太守。汉乃发巴蜀罪人尝击南越者八校尉击破之。会越已破,汉八校尉不下,即引兵还,行诛头兰。头兰,常隔滇道者也。”(《史记・西南夷列传》)从前“南越以财物役属夜郎”,夜郎倚靠南越,现在南越被平定,头兰被灭,夜郎势力受到极大削弱,在夜郎地区设郡的条件成熟。元鼎六年(公元前一一一年)“已平头兰,遂平南夷为牂牁郡。夜郎侯始倚南越,南越已灭,会还诛反者,夜郎遂入朝。上以为夜郎王。”(《史记・西南夷列传》)
在西南夷地区,与牂牁郡同时设置的还有汶山、越巂等郡。《史记・西南夷列传》载:“南越破后,及汉诛且兰、邛君,并杀筰侯,冉、駹皆振恐,请臣置吏。乃以邛都为越巂郡,筰都为沈黎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西白马为武都郡。”同时,“上使王然于以越破及诛南夷兵威风喻滇王入朝。……元封二年(公元前一O九年)天子发巴蜀兵击灭劳浸、靡莫,以兵临滇。滇王始首善,以故弗诛。滇王离难西南夷,举国降,请置吏入朝。于是以为益州郡。”相同的记载又见于《史记・大宛列传》:“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于是置益州、牂牁、沈黎、汶山郡。”
将南夷部分地区置牂牁郡之年,夜郎侯入朝,被封为夜郎王,赐以王印。“西南夷君长以百数,独夜郎、滇受王印。”(《史记・西南夷列传》)受封王的夜郎侯姓名未见记载,假若是唐蒙出使夜郎时见到的多同,到此时事隔约二十二年,二十二年时间也不算太长,那么多同在世亦是有可能的。
汇集《史记》中有关夜郎资料,可看出司马迁写了一段夜郎当代史。其时间从建元六年(公元前一三五年)唐蒙到南越,听到夜郎的一些情况至元鼎六年(公元前一一一年)设牂牁郡即夜郎侯入朝止,前后25年。这段夜郎社会历史的发展时期,正是司马迁从诞生到成长至入仕的时期,对司马迁来说,就是当代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