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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文化老人 | 土话——《一个人的安顺》选篇

动静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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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期的《马帮过街》让我们看到了不同于现在的精彩,今天的《土话》又让我们去回忆那些曾经滑过耳边的、吐于嘴边的生动话语,希望它们永远不要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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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文化老人 | 马帮过街——《一个人的安顺》选篇

土话

安顺土话,颇有一些异于别处者。拣几个有趣的说说。

一种是对事物的叫法不同。

有一种尖壳蜗牛,比圆壳蜗牛更小,常见于泛硝的老土墙上,半天不动一下。土话叫它“猫猫谜”(“谜”读去声)。小儿看见,拍手唱道:“猫猫谜,快出来,我拿油炒饭跟你吃。”一儿带,众儿参差和之,渐唱渐整齐,唱个不休,想诱惑或惊动它伸出头来,爬行开去。后来听见省城小儿唱的是“蜗牛蜗牛快出来,有人偷你的金棺材!”则更有趣。蜗牛本已蜷伏在壳中的,却以此诳它伸头,匪夷所思,不是小孩想不出,把蜗壳叫作金棺材,是美丽的童话思维。安顺叫它“猫猫谜”,大约是极言其小,直同无物,形容别的东西过于小了,也说“猫猫谜喽!”

蜻蜓叫“张张伯儿”,伯字儿化。“张”即东张西望之意,骂人鬼鬼祟祟的模样曰:“看你张头二脑的!”蜻蜓飞快地转来折去,是有点张头二脑的。“伯”则如“老耗”“猫三”“狗娃”之类的昵称。“伯”字儿化,安顺也有儿化音,如“一文钱”读“一文儿钱”。化得硬,不如川语儿化音圆滑好听。

蝙蝠叫“夜白虎”,夜里出来的白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称四象。蝙蝠兽而生翼,非常兽,故以神化之物相称,但说是老鼠吃了盐巴变的。老宅后院的杂物屋檐下,寄居了一家夜白虎,傍晚就出来做飞行表演,倏忽来去,惊险转折,简直美轮美奂。我特别艳羡那对肉翅膀,因为《封神榜》里的雷震子背上长的就是这种翅膀。夜白虎一出来,我就拄着一根长而细的竹竿,用力转动,竹梢就呼呼地旋成一个漏斗。大人说这个办法会把它引来并且碰落,但我一次也没有成功。有一天晚上,挑水刘大哥捡到一只受了伤的,我大喜,与姐姐在灯下端详,才知其丑无比,从此断了系念。城南五里华严洞,是安顺人游憩之地。我先后进洞两次,入洞不远,就有巨大的蝙蝠呼啸而来,用肉翅掠过游人的火炬,而且百十成阵,往来如织。后来读韩愈的《山寺》诗,“黄昏到寺蝙蝠飞”,觉得是久已稔熟的风景。

西红柿叫“柿饼茄”,其状如柿之茄也。这叫法比“西红柿”“番茄”“洋海椒”都确切易晓。

有一种花生,个头壮硕,倍于普通花生,其壳也白净可爱,但壳内花生仁又少又小。北京人叫它“半空”;安顺人叫它“戆棒落花生”,都是卖给小孩混嘴的。这个“zhuàng”字,原以为有音无字,一查《辞海》,居然有,就是“戆”,释曰:(gàng杠,读音 zhuàng壮)愚而刚直,如:戆大(吴方言)。这种花生正是大而无当的。安顺人称傻大个为“戆棒”或就叫“戆棒落花生”。“某人是个戆棒落花生,做得成哪样事!”这个字在安顺又有“添加”之义,购物时小贩说:“再抓几颗, zhuàng足一斤。”或许是“装”字音变,义为“填充”?安顺人喜爱的菜蔬一一山药,学名薯蓣,入药叫淮山。状如一截老藤,削掉极薄的皱皮,其肉莹白细滑。炸而炒之,炸而烩之,或炖鸡汤,都极可口。山药有黑白二种,白山药中又有一种粗壮倍常,而质地粗糙不入味者,叫“大白山药”,善厨的主妇是不买的。硕大而浑不解事的人,也被叫作“大白山药”。

原地旋转,安顺叫“扯毛毛线”,第二个“毛”字读阴平,猫音。状其动作如扯线团,不住转动也。有一个夏日傍晚,我忽然来了扯毛毛线的兴致,一扯扯了好久,扯完头晕欲呕,非常难受。母亲让我反向而旋,方渐渐好些。跟着姐姐到街口玩,见一辆省城方向来的吉普车,车侧站了个贵妇人,衣着华贵,大衣领是一只整狐狸,一边脑袋一边尾巴绕过她脖子垂向胸前,狐狸眼睛是玻璃珠子,荧荧发光,像真的一样。我骇异不已,佩服这女子胆大。

据以上例子即可发现,安顺人说话,喜欢借物喻义,少用概括抽象,用的是形象思维,大有唐诗遗风。

不说“某人倒行逆施”,而是“那是个反穿衣倒趿(读杀音)鞋的角色”。

颐指气使的达官贵人忽然失势,安顺人就问:“哪尊菩萨一瓜锤打落了他八百年的道行?”

平素趾高气扬的人一改常态,则说:“哪个把他的神光褪了?”

某人劣迹败露,事后诸葛亮就说:“你只要看他那唇不包齿的脸嘴。”

无可奈何时说:“那又咋办,莫非去咬天?”

暴殄天物叫“作福践灶”。作践灶神,不惜天福也。

自欺欺人叫“捏起鼻子哄眼睛”。

事倍功半叫“豆腐盘成肉价钱”。

士可杀不可辱“愿砍脑壳,不割耳朵”。

忍无可忍叫“只差砍开喉咙出气”。

北方人笑骂:“看我不揍你”,安顺人说:“谨防我左耳巴打出你的右耳屎!”

骂人逞能,说:“你充哪家大都督!”

贪婪者叫“大嘴老鸹”;吝啬鬼叫“夹壳核桃”;不负责任百事推卸的人叫“褪(tūn吞去声)脱大天尊”,好似菩萨名号;妖娆轻狂女子叫“风摆柳”,媚态如见;是非不辨叫“有理三扁担,无理扁担王”;经常捅娄子的人叫“包整烂”;势利鬼是“捧红踏黑”。

厚脸皮叫“城墙转角”,城墙转角处比墙面更厚;量小好面子是“赢得起输不起”;处事圆滑面面俱到叫“大菩萨一对蜡,小菩萨一炷香”;顺水推舟叫“歪歪坡,斜斜下”;两边讨好是“快刀切豆腐,二面讨光生”;法治黑暗是“有钱偏打正,无钱正打偏”。光说“倒霉”不足,要说:“霉起冬瓜灰”。形容破落子弟的丑态这样说:“前三十年吃云片糕吐渣,后三十年吃豆渣嫌碗小”。这些土话,一生动二简练三传神,精彩得很。

安顺土话里保留着一些典雅古语。叹为观止时说“了矣!”小偷叫“剪绺”,好像《水浒传》里词汇。还有“充其量”“墨者黑也”“臭而不可闻也”,都是挂在嘴上的古话。嘲蠢人曰:“你硬是诸大菩萨”;笑贪食者曰:“你这个无尽藏!”则是佛经和《赤壁赋》中古典的谐谑化,“诸”谐“猪”;“藏”谐“胀”。“此大自然之无尽藏也”。后来在乌蒙山区,也听见“路毙”“军犯”“奚落”之类古词语,还活在村夫农妇口中。

我母亲极多这种“意象派”语言。我每每惊叹,打算记录在纸上以免遗忘,但总是忘了实行。后来人琴俱亡,弥补无从了。

过去商品单调,谁人去上海北京出差,总要受托为亲友同事购买许多穿的用的。风气如此,妹妹们自不例外。好不容易买回来了,或者不合身,或者不合心,就到处打听有谁需要,好转让出去。那时大家低工资,是无力互赠较贵礼品的。这种现象,母亲用七个字概括无剩义:“磕头买来作揖卖”。

我妹妹好几个,只要有一个从街上买到价廉物美的商品回来,另一个见了立刻挽着再去买。买回来时,又一个也回来了,一看合心,又簇拥而去;第二天又加上新一个,好似滚雪团一般,我母亲叹曰:“一个和尚疯,一庙疯和尚!”

训诫为父母者不可溺爱护短,说是:“不要护脓成疖子!”认为屡教不改,不可救药者,叹曰:“随他成龙上天,成蛇钻土吧。”

有个朋友写了一篇小说,仿照《安娜・卡列宁娜》第一句关于幸福的家庭都一个样,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的句法,写了一段生怎么样,死又怎么样的题词。我看了告诉他:同样的意思,我听我母亲说过,只需六个字:“一种生,百种死。”他听了叫绝,这真是圣经佛经式的语言。但以上这些话,并非我母亲的创造,都只是安顺民间的通行话语。

传神的安顺土话,有不少已然消亡了。

·人物名片·

戴明贤,贵州安顺人,一九三五年生。一九五六年起先后做过内刊编辑、电台编辑、中学教师、剧团编剧、文学月刊编辑和文学、书法创作。出版作品《戴明贤贵州系列》《适斋小品》《适斋杂写》;散文集《残荷》《采蕨集》《掬艺录》《石城引》《艺坛耆旧》,小说《岔河涨水》《花溅泪》《九疑烟尘》《走进云里去》;书法《黑白记》《自适其适》《戴明贤书印集》等;戏剧影视《毕升》《双婚疑案》《燕楼惊豹》《水寨龙珠》等。是西泠印社社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国务院特殊津贴领取者。曾任中国书法家协会理事、贵州省书法家协会主席、贵州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贵阳市文联副主席、贵阳书画院院长、《花溪》文学月刊副主编及省、市政协委员等职务。

编辑

王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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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小千

编审

陈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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