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学问”这个词是谁发明的,查了很久也没有找到确切的答案,倒是见到不少谈如何做学问和应该怎样去做学问的文章。学问这个东西,内容应该是很宽泛的,世间所有的知识大概都可以视为学问,不过知识必须是系统的,点点滴滴的知识大概仍然算不得学问。
学问既然是系统的知识,去做它时就必须潜心和执着,扎扎实实地打好基础,来不得半点浮躁。但在当今社会,哗众取宠,急功近利,唯名是图的现象比比皆是,以致一些貌似学术论文,实际连基本概念都弄错了的东西,也能堂而皇之地见诸报刊,被认可为“一家之言”,甚至举为新观点、新见解。
笔者曾读到过一篇谈贵州建省的文章,提出贵州建省已有900年历史的观点。文章认为以明朝永乐十一年(1413年),明成祖以军事手段将思南田宗鼎、思州田琛逮赴京师处斩,分其地为八府四州,设贵州布政使司为贵州建省之始的结论未见准确。“北宋末年,宋徽宗为开化黔中以南消灭羁縻州而置黔南路,此应为贵州建省之始”。文章阐述其理由称:大观元年(1107年)田祐恭以南征之战占领了位于乌江河畔最大的羁縻州地时,他以其先世传承的“思”字,并结合徽宗帝御敕的黔南路的“南”字,集“思”与“南”形成了“思南州”署名的称谓,“凭借乌江枢纽君王文明的漕运优势,开源贵州的文化、开启贵州的文明,思南州必然成为北宋徽宗时期建造的贵州省署的最佳选择。此史实再次证明,到公元2019年,贵州建省当有九百年了。”
关于贵州单独设置为一个大行政区,也就是今天我们所说的“贵州建省”的时间,历来都习惯于以明代地方三司机构中承宣布政使司的设置为标志。有人对此不予赞同,提出新的看法,这有助于研究的深入,是一件好事。
对某种长期被公认的观点表示质疑,需要相当大的勇气。许多学术上的创见,也常常是在不从众、不跟风,大胆质疑前人结论的同时提出来的。不过,无论提出什么样的看法,都有必须以科学的态度为前提,以基本史实为依据。为了得出某个结论而去推断历史,在学术研究中是不宜提倡的。
中国划省而治的这一套办法,是入主中原的蒙古统治者发明的。元朝统一以前,地方政区管理制度一直在变化,先是秦汉时期的郡(国)县制,然后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州郡县三级制,再后是唐和两宋时期的道府路制。元王朝疆域辽阔,战争频繁,为了巩固胜利成果,强化管理,在中央设置中书省,将全国划分成10个大的地方行政区,设行中书省,简称为行省或省。行省制度的建立,是中国行政制度的一大变革,对后世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套制度一直沿用至今。
行省一级机构的建立具有划时代意义。“省”的本意为王宫禁地,《汉书·昭帝纪》:“帝姊鄂邑公主,益汤沐邑,为长公主,共养省中。”后引申为中枢机要,也泛指官署衙门。最早的行省是一种临时性的中央派出机构,代表中央行使权力,魏晋南北朝、隋朝、唐初以及金初短期出现过的“行台省”便属于这一类。行省在历史上成为固定和常设的地方大行政区,是在元世祖忽必烈统治的后期。此前,中国是没有“省”这样一个常设地方行政区建置的。
迄今为止,我们始终没有看到哪一个省将建省时间定在元朝以前,道理十分简单,行省制度既未诞生,建省从何谈起?断言“北宋末年,宋徽宗为开化黔中以南消灭羁縻州而置黔南路,此应为贵州建省之始”,实在有点让人莫名其妙。
元朝行省辖区广阔,权力集中,地方军、政、财权无所不统。《元史·百官志》记载省的职能时说:“掌国庶务,统郡县,镇边鄙,与都省为表里。……凡钱粮、兵甲、屯种、漕运,军国重事,无不领之。”这种行省,与宋朝分割地方权力的体制有着明显的差异。
从强化中央集权的角度来看,隋唐以前,封建王朝搞的都是州郡县三级管理;隋唐以后,尤其到了宋代,赵匡胤为了强化中央集权制度,将三级行政演变为两级行政,由中央直接控制到郡,减少了中间环节,也就减少了出乱子的可能。两宋王朝设置的路是一种特殊机构,既不是地方一级行政区,更不能等同于元明清时期的省。
把宋朝的“路”视为一级地方行政区,显然是不恰当的。
首先,路的前身是乾德年间(963~968年)设置的转运使,专门负责水陆两路财赋收运。至宋太宗太平兴国年间(976-984年)职能才扩大到边防、缉盗、金谷、按廉等方面。这种路称为转运司路,同时设置的还有提点刑狱司路、安抚司路、提举常平司路等。南宋时战争不断,主要以安抚司路为主,南路便属于这一类。总之,两宋“路”的职能,与西汉时的州和唐朝的道相类似,本质上是一种监察区,与魏晋南北朝时的州不同,与元朝开始创设,明、清两代沿用的省一级地方区划更不是一回事。
其次,黔南路是否是“宋徽宗为开化黔中以南消灭羁縻州”而决定设置的,并因此而应定为“贵州建省之始”呢?遍查与黔南路设置有关的文献,都无法找到这方面的佐证。《宋史·卷八十五·地理一》是这样记述的:“大观元年,别置黔南路。三年,并黔南入广西,以广西黔南为名。四年仍旧为广南西路。”而在《宋史》本纪中,根本没有关于黔南路设置的记载,唯《宋史·卷二十·本纪》中有“(大观三年三月)壬戌,并黔南入广西路”的记录。既然这个黔南路只设置了3年便被撤并,其后连名称也未再出现,为什么还要生拉活扯地把它当作“贵州建省之始”呢?
如果黔南路的设置,真是宋徽宗为开化黔南消灭羁縻州的举措,那么,涉及的就不仅仅是贵州建省的时间问题,还关乎谁揭开了贵州改土归流的序幕。这个假设如果成立,不但贵州的改土归流问题需要重新审视,宋徽宗这个人也有重新评价的必要了。
宋徽宗当了25年皇帝(1101~1125年),他统治的时期,是北宋政治最黑暗的时期。这个死后被谥为“体神合道骏烈逊功圣文仁德宪慈显孝皇帝”的统治者,极尽荒淫腐朽,他最宠信的官僚是被称为“六贼”的蔡京、王黼、童贯、梁师成、李彦、朱勔以及杨戬、高俅等人。他们骄奢淫逸,无恶不作,想方设法增加剥削,引发了方腊、宋江等领导的起义。这样一个艺术智商颇高,却治国无能、最终被俘死于他乡的昏君,会为了开化黔南断然决定改土归流,以设置黔南路的方式来开设一个“省”级行政区吗?
设置于大观元年十二月的黔南路,虽只如昙花一现,毕竟有它设置和撤废的原因。但这个原因,与所谓的“开化黔中以南消灭羁縻州”,丝毫攀扯不上关系。
据有关文献记载,宋徽宗时设置的黔南路,是割融、柳、宜及平、允、从、庭、孚、观9州组合而成。此前,南丹州及宜州等地,一直是土著莫氏的居属地,宋政府派驻当地的官员知桂州王祖道,为了邀功,诬指土著首领莫公佞断绝交通,阻挠各地纳土内附,发兵攻讨,抓捕莫公佞,将南丹州改为观州。莫公佞的弟弟莫公晟团结各溪洞武装抗暴,攻城杀吏,严重威胁到北宋政府在当地的统治。权奸蔡京隐情不向宋徽宗报告,擅自决定设置黔南路,企图以改变建置来平息动乱。结果蔡京以功加了太尉,王祖道也升了兵部尚书。
这件事情从头至尾,宋徴宗都一直蒙在鼓里,与他想要“开化黔中以南消灭羁縻州”,当然也完全搭不上界。
至于田祐恭,的确是贵州历史上影响很大的人物。新编《务川仡佬族苗族自治县志·人物传》介绍其人说:“曾多次奉令出征平乱并抗击金人入侵。身经百战,屡建战功,颇得朝廷信任。曾三次被召入京。”先后受封为泸州兵马钤辖,加忠州团练使,再加贵州(今广西贵县)防御史,充成都府路兵马都监。绍兴元年(1131年)授夔州路兵马钤辖,迁中亮大夫;同年,知思州军州事兼务川县事,因保蜀有功,加华州观察使。以后又迁通侍大夫,奉宁军承宣使,加边郡承宣使,仍领思州事。但从上述史志记载中,却看不出田祐恭的经历与“开源贵州的文化、开启贵州的文明,思南州必然成为北宋徽宗时期建造的贵州省署的最佳选择”这一结论之间,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学风建设”和“学术打假”多年来就是热门话题,学风建设一般出现在官方语言环境,学术打假却是民间的强烈要求。可惜喊了很多年,一步一个脚印扎实工作的人仍然太少,学术不端的情况仍旧屡见不鲜。当今社会浮躁的确成了一种通病,在浮躁的年代里做学问难,在浮躁的年代里做好学问更是难上加难。但学问总得继续做下去,而且应该越做越好,那样学术研究才有希望。
宋代的路就是路,宋代的路不能等同于行省制度下的省。这一点,是不能也不应该为确立自己的某种观点,去人为地把它弄混淆的。一味固执己见,只会贻害子孙。
撰稿:范同寿